天色渐晚,日头偏西,相府人声嘈杂,有几分鸡飞狗跳之势。元小令寻了个无人角落,悄悄自怀中取出一封叠的整整齐齐的书信,将刚刚偷来的龟纽用力一按,便在信上落下四个大字——元中越印。
元中越不是别人,正是当朝丞相,元小令的爹。她得意洋洋地将信收好,撩起了袖子,迅速攀上了身后的高墙。
“谁在那里!”管家元夜一声高喝,待他走进,只见墙角躺着一物,赫然是老爷的官印。元夜一边拾起官印,一边抱怨,“定是府上的小犬阿花,将此物当做骨头,意欲埋下。”
元小令听得人声渐远,高兴地踩镫上马,一骑绝尘。
一路风尘仆仆,直至傍晚,她才来到了仓中大营。抬眼望去,眼前的景色,与她想象中的略有不同。
她原以为,所谓军营,必是在广阔的蓝天下,于一片寸草不生的黄土地上,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掘地为灶卸盔为锅,可一路行来,鸟语花香,春风拂动。营外笔直的道路两旁,店铺林立街道繁华。十步一酒肆,九步一青楼……
宽阔厚重的青石墙挡住了前路,巨大的朱红大门敞开一半,铜黄的铆钉横竖成排。此城并不高大,却肃穆静立,有一股威仪之势。
朱红的大门外有一桌一椅,那里有一男子,正在埋着头奋笔疾书,他的身侧立着一个硕大的木牌,写着“征兵”二字。
清一色的男子排成一列纵队报名参军。元小令下了马,默默排在了队伍的最后。半个时辰过去,终于轮到了她,不由兴高采烈地冲到桌前。
“名字。”埋首写字的军士懒懒道。
“元晓。”元小令不假思索,却见写字之人右手一顿,缓缓抬头看她。墨眉似剑,目如流星,真是个美男子呀,可此人,不正是跟在修远身边的小白么?
真是冤家路窄,元小令心上一紧,不由“呵呵”两声,笑得尴尬。
小白唇角一勾,露出洁白的牙齿,“真像个男人!”
他将“像”字说得极重,闻者无不好奇地打量起元小令来,只见她的身材比平常男子矮小,牵着一匹上好的汗血宝马,倒像是京中士族子弟。
他这是要为难她?元小令心中一动,便将怀中的举荐信塞进他手里。
“官爷取笑了。”元小令笑得双颊发酸,此时她一袭男装,头戴玉冠,怎么看都是个长相俊秀的后生。
“进去吧。”小白也看到信上的官印,再不多说,转身对一旁的圆眼军士道:“给这位参军安排住处。”
那小兵两眼圆睁,身上的军服委实大了些,他在前面带路,她在身后跟随。
远远望去,可见军士的营房整整齐齐,似星罗棋布。豁然开朗的景致令她不由睁大了眼,大,真大!一望无际的是宽阔平整的训练场,数千人拟两军对峙之状,正在演练阵法。
圆眼小兵将她带至一处营房,道:“元参军,今后你便与白参军同住一屋。”
元小令先是一愣,这十六年来何曾与男人同住一屋,转念一想,此处乃是军营,自己不可有小女儿矫揉造作之态。元小令放下行李,又跟着圆眼小兵领了衣裳鞋子、枕头被褥,这一番下来,累得她连连喘气,何况一路上东张西望,却也未看到路修远的影子。既然如此,她反倒直白地问他,“这位……兄弟,你可知晓平北将军的卧房在何处?”
“议事厅旁边那一间。”圆眼小兵面无喜怒道。
议事厅?方才圆眼小兵带她熟悉营地时,她便注意议事厅外有一堵高墙相隔,门外有卫兵把守,普通士卒无法进出。元小令在心中暗自琢磨了一会儿,将行李衣裳收拾好,蹑手蹑脚地出了屋。
抬步行至议事厅外,高墙如山,大门紧闭。元小令来回踱步,遽然提起凝神,手脚并用爬上了门外那棵大树。她在树上张望了许久,只见议事厅内点起了灯,隐隐透出光亮,而旁边的那间屋子却是一片漆黑。
她卧在树上好一会儿,直到快要睡着时,才听到隐约的人声响起,议事厅的一干将领说笑着,三三两两走了出来。元小令双目圆睁,仔细分辨着来人,却并未发现路修远的身影。
众人散去,小白最后一个走出,他将双手抱在胸前,缓步行至门外。此时月轮在天,寒光乍现,他仰起脸,恰好看到半轮残月悬挂枝头,以及枝头上横卧着的一个人。黑夜如幕,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冲着他尴尬地笑笑,“真是……好巧。”
小白唇角一抽,便见清明朗月之下,她像一只野猫般抱着树枝,身子晃悠悠的,仿佛随时要落下来。
“下来。”小白悠悠道,她的连番恶作剧还真令他刮目相看。
“你……你以为我不想下来!”元小令欲哭无泪,方才她爬树的时候怎就不曾发现,身下的树干这样高、这样脆弱。
她试图顺原路爬回,却听身下“嘎吱”一声,忽然失了重心。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抱着一根断裂的树枝轰然下坠。
小白的瞳孔骤然紧缩,刚要张口说些什么,唯有闷哼一声,话语被尽数堵如口中,不得而出。元小令像个王八一般,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身上,她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一时间羞愤欲死。
她本想说些什么缓解此时的尴尬气氛,才发觉这一摔,竟然连口唇都是麻的。元小令猛地坐起身,用手背抹了抹嘴唇,赫然有几道血印子,再看仰面躺倒的小白,白如冠玉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他似是压抑着某种情绪,一字一顿道:“你看清楚了,我不是修远!”
他该不会以为,她夜里爬树是为了与修远做那羞人之事?月光之下,夜色之中,他那一张一翕的薄唇上,渗出淡淡的血迹来。
元小令的脑袋“嗡”地一声响,下意识撒腿就跑。一路上凉风呼啸而过,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砰”的一声与来人撞在一处。
她被撞得头晕目眩,好不容易看清来人,正是下午带他如营的圆眼小兵。他显然也被撞得不轻,口齿不清道:“用、该用饭了。”
元小令摸了摸肚子,笑逐颜开,“对呀,还未用膳呢!”
二人一前一后,穿过了空旷的训练场,来到一处——那里以四根巨大的木桩顶起一个顶棚,顶棚外数百名壮汉排成长龙,教元小令霎时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