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檐下等雨,可雨不来,风也不来,山色有无中,如我隐去,如梦初醒。
高阁之上,我心木无芽。
程程立于我后侧,霏微次之。我没有披衣,西风寒肃,前额的发吹起,有的进了眼中,微微难受。
我重新思考人生,开始怀念过去,我一直是个健忘的人,过去的事情,我怀念的,我能记起来的居然越来越少。我伸出手,任风在指间穿过。我的记忆我的过去像这风,除了我的心,没有人看得见,永远也留不住。
我突然理解妧妧为何纵身祭楼,因为此刻的我,已经腾空失重,万赖寂静,如雪夜一样,暮然失声。
可这种感觉戛然而止,我腰上一紧,一条白绫缠在我身上,将我吊在了半空。随后是苏子扶放大的脸在我眼前。求生无欲,求死不得,该是我命不该绝。
“做了那么多坏事就要这样死了吗?没这么便宜的事呢。”我看向说话人,她才飞过来,收了白绫。白衣丹唇,还是眉目艳皎月,是明月。
我没回话,程程和霏微过来,程程一脸的泪,“姐姐,程程只有你了,你不能这样……”
我看到了故人,看到了千桦,注意到千桦模样有些改变,略黑瘦了些。我动动嘴唇,对着千桦笑了笑,想叫他哥哥,话未出口就堵在了喉。
我不说话,也不动看着眼前的三个人,苏子扶一直看我,眸中有些闪动。千桦只是说:“白瞎了和那丫头一样的脸。”明月不屑地说:“你这双眼,是最不像她的。难为司邑还肯留着你,倒是沾了她的福气。”
她是我吗?是我吧。倒像是在听自己前世的事。司邑早就知道我是谁,只是他早就不爱我了而已,不杀我是他念着过去吧。
我没道谢,也没说话,径直向楼梯走去。明月脾气爆,就拉了我的手,手劲大了些,我手脱臼了。我没有大喊大叫,只是蹙起了眉,闷哼了一声。
“程程,帮我一下,手脱臼了。”
看我极淡定的处理这些,三个人面面相觑,我握着受伤的手什么也没说,一转头遇上了司邑和苏夫人。看着和自己长得极像的人还是很怪异,当然看着他们拉在一起的手更难受。苏夫人话也不多,但眸子清亮,而我眼眸暗淡无光,发枯如草,看起来行将就木一般。苏子扶拦住我的去路,“不如一起喝一杯?”
“不了,我不宜饮酒。”
我越发清羸,月事不调已经许久,时时断断续续隔几个月来一次,这次算来也断了两月余。
“难得出来,回去不过是躺着,不如留下。”
司邑开了口,我就留下来,不管他是不是真心。苏夫人乖巧,我坐在司邑旁边,自己给自己夹菜,给司邑夹的菜,他也不吃。席间我没说话,苏夫人也没有。千桦的琴,司邑的箫,没有筝瑟,没有长歌。只是司邑的箫,不如往日般清透有力,多了些浑浊苍凉。我听着,突然想起了初见司邑,箫声徐徐,月光如洗,公子如玉。
我方才右手复伤,现在只用左手,不大方便,但还好,当时用过几个月左手。我一点一点的夹菜,一点一点地吃着饭,眼泪簌簌落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竟要这般卑微地活着么?这一生,大梦初醒,人彷徨。
苏夫人吃着吃着就有些吐了,我猜可能是孕象,果不其然,司邑不见悲喜,大家也高兴。而我高兴,失落,悲哀,夹杂在一起,还有些许妒意。我知道我很难怀孕,所以格外嫉妒她有自己的骨肉。
我忽视了女人的嫉妒心,一时大意,被苏夫人摆了一道。也是我自己嫉妒过头,昏了脑袋,这一道摆得好,我这才下定决心离开。
事发之后,我被司邑关在了院子,但是他怎么可能关得住我呢?我可是毒女啊,不毒死人,毒晕还是很有把握的。我还是要和过去作个告别。
卷上是夫君亲启。
夫君二字写得我手抖心颤,泪迹斑斑。
司邑我夫:
扬州初见,一隔四年,故梦遥遥,重诉白言。我已非我,君……君心已去,不复当年,三年孤旅,唯有程程,今托于君,愿君念于昔日情分,将来可使红装于归,一生免忧。
就此为绝,死生无关。
苏……苏字才写,又划去,换上了程白言三字。
我混出了司邑的府邸,一身粗布男装,我跟着潲水车出了城,走了十里开外,而后昏迷过去了。再醒来的时候是一个十五岁左右少年立于床头,口中叫着他师父。
等他师父过来才看见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家。
“丫头,好久不见你啦。”我睁眼,才认出他来,是药老。
没想到他是第一个认出我的人,我泪如雨下,他倒是不像当年一样对我凶。可能看我这样也比较惨,不忍心再雪上加霜了吧。
“你身上有顽根,不是病,是伤,身子骨弱,孩子最好不能要。当然以后你怀孕的可能也不大。”
“药老,您的意思是……我怀孕了?”难以置信。
“是,但是你这孩子很难保住,保住的话生孩子也是个大难,而且你可能以后再也站不起来。”
“药老,求您帮我保住这个孩子。”我这一生,还能有一个孩子,真是上天格外的照顾。“求您了。”
“你拜我为师,我就帮你。”
“梦、白言求之不得。”
“白言?”药老一顿,“旭峰山毒……程白言?”这几年有个很不好听的外号,旭峰山毒女。
“……是。”我低头。
“丫头,歪门邪道学得挺好,跟着我都得改了。”药老拍拍我的脑袋。
“是。”
“叫师兄吧。”十五岁的少年双手环胸。
“师兄……”我回答道,算是入了门。
“等你好些了,该有的一样不能少。”
“是,师父。白言明白。”我低头回答。
我一个人在房间,摸着自己平平如也的小腹,有些幸福感,谁能想到的腹中也会孕育了一个生命。该是那一晚吧,那是唯一次,我用药得到了司邑。感谢上天,给我这个礼物。我笑出了声,满足地闭了眼,药老带着我们去了乡下安僻处,是为了给我安胎,十月怀胎的辛苦,我终于也体会了一把,四个月开始我就不能多走动,六个月开始熏艾保胎,八个月有微微出血,我腿部被压迫,已经没有什么知觉,才第九个月,药老就说要催产,孩子留不到足月。催产危险,对我来说更甚,毕竟我身子亏虚。我夜里难睡,药老每每都要给我点香助眠,哺乳一过,我就依靠药物助眠。点香的效果不大好。
我生了个女儿,孩子不大,粉粉的小球儿一般,非常漂亮。我休养了半年才稍微恢复了些元气,但是腿站不起来。一双腿换一个女儿,我很满意,也很幸福。我当时给她取名儿叫桃夭,她不喜欢,哭个不停。后来安渠给孩子取名叫笑然,小名笑笑,她倒是喜欢这个名字,笑得很开心。
我以为自己枯木将死的人生,竟然找到了倚活下去的欲望。
腿脚不便,许多事情都要麻烦安渠,只要和笑笑有关他都做得格外上心,没有半分抱怨,要是我麻烦他,还得叫几声师兄给他听。
药老常行走江湖,本来安渠也去,因为有我这个拖油瓶,他只能和我在一起。我们隐居僻处,没钱了就去城里卖卖药,看看诊。
笑笑已经三岁,过目不忘的本事比我当年厉害。长得漂亮,会说话,讨喜得很,每次带出去都很多人爱给她吃的。
今天安渠去了诊行,我带着笑笑逛一会儿。我翻轮子比较慢,笑笑时不时趴在别人的铺子前看一看,是好奇,也在等我。
我看中了一枚素簪,正纠结买不买,前头笑笑一声哎呦让我心跳漏一拍。
我慌慌抬头,只见前头清癯的身影直立,是多年未见,却又熟悉的脸。笑笑扒在他的腿上,叫了一声爹爹。我只一愣,怔了一会。
他也看到我,看我坐在轮椅上,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笑笑,给叔叔道歉。你认错人了。”
司邑喉结动了动,声音哽了哽,“谣儿……”
“笑笑!”我没有理会他,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但是泪却在下。
他抱起了笑笑,笑笑哭着看我。我开始调转轮椅,不回头地走。笑笑哭得很凶,撕心裂肺。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狠心,“你若愿意,那和叔叔走吧。”司邑跟在我身后,而我始终没有回头。
我自认为,该断的都在几年前断干净了,我现在了无挂念,除了笑笑。可司邑突然出现,笑笑一下子扑向了司邑的怀抱。
我不是个忸怩挣扎的人,所有的姿态放低和放高之间,我选择了木然。只是静静看着眼前人,二十六七岁的我,不再是十八岁的时候,人生索然无味,也不知该记些什么。总写不过零零散散,二二三事罢了。
我只是静静忙完自己的事,司邑在旁边,或帮忙,或递这递那,我没有抬头看他。等我停下手,才看着他微笑。飘过过去的时光,我不寂寞,也不难过,再见故人,不是第一次重逢那般复杂心境,而是安静平和。
“好久不见,司公子。”我先笑,不是当年唇红齿白眉眼弯弯。
“谣儿……对不起,你受苦了。”
“公子先坐,白言给公子煮茶。”
“谣儿……”
他几次欲言又止,我不知道为何,许是才有些愧疚。我才抬头,看到他眼中些许红丝隐泪。
“不要离开好不好?”他抱从后面抱我。
我心里一颤,咬着牙关道:“煮茶片刻而已。公子当知,当年的我们爱恨情仇早就不作数了。”
“爱恨情仇?”司邑看着我用这么严重的四个字,不解,也怔。是的,没错了,爱恨情仇。因情爱生出了恨仇,遗憾,悲哀,厌恶,以及种种卑劣的过去。
笑笑跟在后面探着脑袋,等我走了,她才过去问司邑说:“娘说爹爹去远方了,现下爹爹不走了吧?”
“笑笑几岁了?”
“这么多岁了。”丫头一定是拿着三根手指在比划,我晓得她。
茶煮得有些老,等我回去的时候,笑笑正拉着司邑看案上一堆卷轴。那卷轴边有磨破,我自己摩挲过许多次,没敢打开看,所以里面还是干净的。司邑该是看出来了。
“笑笑,娘之前教过你什么?”
“……他是爹爹。”
“娘几时说过这话。”
“舅舅说的。”
“准你听你舅舅说瞎话唬你,跟我出去,不准这样!”
“娘亲,坏坏……”笑笑马上眼泪汪汪的样子。
“没听见吗?出去!”我一急就凶了她,她抱着司邑反而哭得更凶,我一时间难受,快速转着车轮,却没发现轮轴勾住,左边轮子滑了出去,我整个人要往地下摔去,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到来,我身侧躺着一个柔软的人肉垫子。
“司邑,”我头侧刚好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有力而强劲,如鼓般响,震入我心,震散我魂,度我念惜,纵我深情。上一次这样听他心跳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三年前你负过我,我也伤过你的爱人,我们也算两清了,对不对?”
他不答言,眼角有泪滑下,所有话语缄默在深吻之中,像是喝了辣椒油再饮了一杯烈酒,封喉而催泪。
“谣儿,我……”他欲言又止,而我怔怔抬起头,“我的爱人……从来……”
我不知道该告诉他什么。思来想去,我只有这么一句话:“司邑,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孩子,你不要带走,她是我的命,你有她的孩子,孩子没有娘在身边很可怜的,好不好?”
“谣儿,我不会让她离开你的,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回不去了,你看我,看看我们,再也不是当年的我们了。”
“是我辜负了你,是我对不起你,谣儿,是我的错,我当时……我对不起你……”司邑永远欲言又止,我猜不透他,如今更猜不透他,我再也没有勇气重新开始。所谓喜欢,让我害怕。我爱不爱司邑我不知道,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也许是我一直以来就念念不忘的个性让我忘不了司邑,也不敢重新开始,所以岁月蹉跎至此。
“司邑,我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愿得一人心,不自卑,不担忧,年华垂暮,白首不渝。我在你面前,已经变得惴惴不安,变得瑟瑟微微,我不确定我是不是真的爱你,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也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时过境迁,该携手的时候我们错过,三年前是我太执着看不透才去找你,现在不一样,我有孩子,你也有孩子,我们的人生已经是渐行渐远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向前看吧,过去的事,我再也不敢回忆起来了。司邑,我怕了,也累了,你懂吗?”我难得会有这样的话在他面前,从前小女儿心性未退,每每和司邑对话总是紧张到说不清楚。
我们错过了太多,我变了,他也变了,这样在一起,反而会毁了我们彼此在心中的意义。我不愿意,也不敢,这是一场赌博,我只愿做个逃离赌桌的赌徒,将筹码一并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