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是跟着我,而我自然是带着笑笑。司邑有苏夫人,有孩子,我和笑笑于他也许只是年青时的一场鸢梦,现在念念不忘,也就是带着回忆往事的美好。将来,也许这种美好也会磨没殆尽。我已经不再回忆那段时光,也不再怀念那段过往,这样美好破碎在心上刻下的伤,永不痊愈,有我一人禁受已然足够。
我和司邑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直到一个男孩子出现在我们面前,很可怜地问司邑,父亲是不要与苏了吗?
我这才微微一笑,那个孩子长得好看,像我,也不像我。他有他的责任,我有我的人生。我这个人固执到偏激,容易钻牛角尖,一旦钻了进去,很难全身而退,时常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笑笑这才抬着头看了看我,看了看司邑,看了看小男孩,退回到了我身边。
“娘亲,娘亲不要与苏吗?”他看着我,也不哭不闹,很乖巧。这个苏,是苏梦谣,还是苏夫人?
“小公子认错人了,我不是娘亲,只是长得像些而已。”
“你走开,这是我阿娘,不准你叫我阿娘娘亲!”笑笑冲出来狠劲地推了一把那小男孩,我是偏心的,我只看了看司邑的脸色,没什么大变。与苏也没有哭,就是自己站了起来,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但他不过与我女儿一般大。笑笑开始抱着我哭,“阿娘阿娘,抱抱回家,不要爹爹。”我弯腰把笑笑抱到腿上,一手转着轮椅转身,司邑和与苏一人一边拉住。
“娘亲不要丢下我,我很乖很乖的。”
我只是看着小娃娃,摸了摸他的头,许是因为笑笑,我有些母性泛滥,这可能是本能。温声道:“小公子,我不是你娘亲,你认错人了。天色不早,我就回去了,你们保重。”
听我如此,小娃娃松了手,可司邑的手不肯放开,终于在我坚持下,也没挽留。笑笑揽着我的腰,还在哭。我知道,她害怕了,她以为的爹爹是别人的爹爹,而那个人,还要冲她的娘叫娘亲,她已经没有爹,更害怕失去我。我心疼我的孩子,她从小就没有更着父母出去奔跑追逐,除了安渠偶尔带她出去,别的孩子可以跟着父母一起放风筝,可她从小就听惯了别人叫她野孩子,有个残废的丑阿娘,如果没有安渠,我不知道我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才三岁,她为什么要经历这些,我恨,也怨,这些年终究败在了自己的执念下。
我知道自己决绝,却也软弱。离开就要走得远一些,不想回头,岁月蹉跎。
我没有哭,笑笑也没有哭,她只是抱着我,闭着眼睛,像是要睡着。睡着了好,当这一切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回到原点。
我这个人不知道自己矫情到了这样的地步,明明是自己心心念念,却又把他推开,这世间,只怕再难找到我这般矫情的人来。
我在这里算是苟且偷生,不敢面对过去,也不敢面对自己。
“苏梦谣,你又是何必呢?”
何必?我也不知道,就是我的心告诉我不能回头,我的心告诉我不用在一起,我的心告诉我我想清楚了。将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能后悔。我此生了了,该也没什么再能打击到我的了。
“安渠,明日还去义诊么?可用我帮忙?”
“还是要的,你没问题?”
“我可以。”
“那好,明日我去西城,你去安民堂,笑笑明日跟着我如何?”他对我说,还没问笑笑,小丫头就着急道好,为了照顾我心情,她又看了看我,见我点头,才又笑了。
翌日我一身男装坐诊,笑笑安渠送我到安民堂,嘱咐小厮门生照顾我,才离开,我只笑他们太婆妈,我也不是第一次独自坐诊安民堂,这点事情还用反复说。
今日来的人不是很多,许是对我不熟悉,我也不恼,正乐得清闲,反正我这个样子也不方便看诊太多人。
“让一让,让一让!滚开老东西!”
“沁染,你去外边瞧瞧,怎生这般嘈杂?”
“是。”
“走开!滚!”沁染还没出去看,就被人打在了一边,一条队伍的人,都躲到一边,看来今日是要搞事情了吗?
我捻动袖中薄针,不紧不慢地推着轮椅出来。
“你是何人,在我安民堂喧哗,不知规矩是先来后到,排队看诊吗?”
“哪来的残废?你们大夫呢?出来。”
“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个残废的丑八怪,没听见吗?”
“听见了,来人,轰出去。”我想起对药老的承诺,慢慢把针尖退了,说道。
“什么?你敢轰我?”
“动手。”安民堂的几个人都是有些功力的,虽不是数一数二,但是对付一般的地痞流氓还是绰绰有余。可惜我看人一向不准,这个人,不是一般地痞流氓,有两把刷子,还有一批人脉。
看来我不得不再次动手,不想杀他们。
没想到人群中还有这样愿意见义勇为的人倒省去我不少功夫。
“你不记得我了吗?”我前去道谢,对面的二人中娇小圆润的那一位微微一笑,我仔细瞧他,一张娃娃脸漂亮得很,但我实在不认识了只好道歉。
最后我也没想起来那人是谁,倒是看诊的时候我给那人把脉脉出她怀有身孕,我给她开了些寻常补药,她身子不错,将养得很好,但是以前应该有过亏损。
那些闹事的是被绑起来了,我继续看我的诊。为头的那个人倒是蛮牛气力,毁了我好几把椅子,上好的青花红木椅子,我看着就心疼。
等大家都散的差不多了,我才让人把他们弄出来,我坐在哪里,也不着急放了他们,吩咐人买了些好吃的进来,坐在案前开始磕瓜子,那人怒目圆睁地看着我,我也就视而不见而已。
“我倒要看看是谁敢扣了本小姐的人。”我还没吃够,又有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进来了,这声音略耳熟,可我这人忘性大,尤其记不住人的模样。等门口那红色的妖娆身影进来,我才浑然觉得熟悉,这不是玥熙又是谁呢?
“娘子莫不是又调皮了?”还没等我应答,门口又进来了一个身影,却不是顾若昀,我唏嘘不已,人事变化,从来没有计划。像我和司邑,玥熙和顾若昀,不是一开始就能一辈子。
“辛余年!”玥熙是个娇蛮的小公主,“才想你呢!你就来了。”话锋一转倒是个迷人的小妖精。
见了夫君,不顾手下人如何就走了。我也不必要卖玥熙面子,继续磕瓜子泡清茶,若无其事地敲打算账高先生的算盘,给高先生捣捣乱。
“娘亲若无别事,不如跟与苏去集市走走如何?”司与苏一个人进来的,我见转角处,也没有别人了,心底小小空落,也松了一口气。
“司小公子!是我呀,快让这不识相的丑东西把我放了!”那人看到与苏很兴奋。可惜他是不是没有听见与苏方才喊我娘亲来着。
“你叫我娘亲什么?“与苏转过头去那模样像极了司邑。
“娘?娘亲?”这次换了他蒙圈,“娘亲饶命啊!娘亲!”
“娘亲是我娘亲,你这人怎么乱叫。”司邑,没告诉他么?
“娘亲,妹妹呢?”他问我,举了举手中的袋子,能看出来是点心。“小公子,我不过是山野村妇,实在当不起你这一声娘亲,你的人你们带走,日后莫来打扰我。”
“娘亲是嫌弃与苏吗?与苏会乖乖会照顾好妹妹,娘亲不要丢下与苏和爹爹好不好,爹爹日日喝酒看着娘亲的旧居,与苏想娘亲,爹爹也想娘亲。”喜欢小孩,尤其是长的好看的。对小孩心软,毕竟我有女儿。安渠说与苏很可怜,司邑不大管他,在家常常醉酒,祭箫罢友,少与人来往。
“孩子,我确实与你娘亲有几分相似,但是,我不是你娘亲。我与你父亲往日确实有些纠葛,但是都过去了,你明白吗?”我推车过去,给他一方帕子,这段对话,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够听懂。
“爹爹需要您……与苏也需要,爹爹病了,娘亲救救爹爹。”与苏拉着我衣角,他的眼睛让我无法拒绝,那是一双像极了司邑的眼,如初见般的眸子。
南宫千桦站在门口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也不知道他看了我多久。“对不起,没有认出你来!”他过来抱我,我微微在笑,心下不动涟漪。
“都过来了,我很好。”他大为震惊,我性情大变,他可能不适应吧。
“你这些年,怎么活过来的?”
“我很好。”我仍然在笑,南宫千桦却难得露出了心疼我的眼神,我最怕的就是看到熟悉的人用这种眼神看我,一直也不知道怎么用变化了的苏梦谣来面对故人。
他看我,我打算收拾东西去医司邑。“我和他去司邑府上,你去不去?”
“嗯!好。”
“沁染带上东西,随我同去吧。”
一路上千桦想问我什么,只是应该不知道怎么开口,而我,并不想回忆那一段过去。“哥哥,什么都不要问我,不管多么好奇,什么都不要问我,好不好?”
沁染背着药箱在旁边,千桦推着我的轮椅在后面,我怕他问我,先行乞求。我极少叫他哥哥,也不是没有叫过,只是当初的撒娇玩闹的言语,和而今大不相似。
“好。我什么都不问你。”
我们一路上不再交谈,我话少了很多,千桦也许不熟悉,他的门前有台阶,千桦抱我上去,其他人把轮椅扛了进去。他的院落像极了我的旧居,我在洛阳的旧居,也有些像我在扬州短暂住过的院落。只是许多我的画像,有笑容明媚的,有淡漠疏离的,都是我,甚至额上的疤也清晰忧郁。
千桦带我进去,司邑住的房间,与我的闺房并无不同,他去过几次,我们和衣卧过几次,并无逾大礼的行为。他许是睡着,许是醉着。地上许多酒壶倒是真的,该是醉的吧。
“司邑这些年过得真的很苦。”千桦很心疼司邑,我心底一紧,这些年的种种,都是横亘在我心头的一根刺,时时刺痛。他看她温柔的眼,他的冷淡,我的绝望,都是算得了什么?
见我怏怏地不答话,千桦没有再说下去。
我见他眉间微蹙,这才给他脉了一脉,也许我和司邑之间,一直以来就有难以逾越的鸿沟,他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我似乎永远对他一无所知,我们之间冷淡清水,缺了许多。
司邑静静地躺着,我给他把脉,施针,不知何时千桦带着与苏出去了,不知何时,只有我和司邑在一起,他屋里有淡淡的酒气,我见他发着烧,躺在床上,轻羽长绒般的睫毛微微颤动,我就那样看着他,他有些疲累的样子,多年不见,他除了清瘦了些,也没什么变化。我的手不知不觉触上他微薄的凉唇,记得最初,我听说,薄唇之人情薄。
我撤针的时候,他才缓缓睁眼,“你以后,把酒戒了罢。”
“是你吗?”不晓得他在听没在听,他眼中的血丝很多,见到我那一刻眼中晦暗突然放了光,只一刻,又淡了。他突然坐起来,抱住,“是幻觉也好,是真的也好,这辈子就是只有你,谣儿,从今以后,你留下来好不好,我再不能失去你了。”
这样的告白,惨白无力,我不知如何接话。“司邑,三年前,你娶她的时候,苏梦谣还没有死,我逼你娶我的时候,苏梦谣还没有死,她怀孕的时候,苏梦谣就已经死了。我一个人流荡了那么久,你在哪里?我找你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多少次命悬一线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只问你一句话,三年的空白里,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你找我,比我找你该是容易些。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正高鞍白马,娶她。司邑,苏梦谣是苏梦谣,程白言是程白言。你既然有了她,便不再是我心心念念的司邑。我受不住,也爱不起,你说我做作也好,说我无理也罢,我找不到说辞来反驳,总之那段过去,就当是一场少时春梦,不再作数了。你还年轻,香车陌路之上,你仍然是人人痴迷的公子。”而我或许一开始,就配不上你。那些故事,都是我奢求太多的假象。
司邑微微张开嘴巴,“你从来都是我捧在心尖尖上的人,不管是苏梦谣,还是程白言。”我亦是一怔,不管是苏梦谣,还是程白言。只是我吗?
这话听来热眼眶,可我却依旧多思量。我不在和当初一样心思单纯,人说什么便是什么,这世间险恶之事我经历了许多,一路寻亲,经历过土匪强盗,刁民骗子,渐渐将我磨练成不相信生活的人,不相信,所以常常袖里藏毒,不相信所以常常难以入眠,不相信所以连司邑的话,也多了思量。
“司邑,扬州还暖着吧,明湖上的巨蟒已经没了,秦淮河的疏柳街樱娘已经不是头牌娘子,齐和客栈换了人,楚箫园的复道已经断了……”
“我不管这些,我爱你,你这个人而已。不管是善良傻气还是诡谲多诈不管是笑若春风还是忧郁沉默,都是你。”
中心藏之。从未忘之。可我还能相信你吗?像是这样。
“我,我先回去了。”逃吧,不见不念,不念不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