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下午雨下得大,晚间却出现了月亮,皎洁月光洒下清辉,平林漠漠,烟如雾霰。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不太懂。
城中增暮寒,我也懒得再去细想。过了几日,竟传出了爆发瘟疫的消息。洛阳是国中啊,国中爆发瘟疫,而且是毫无征兆,没有战乱没有天灾的爆发瘟疫,这一切实在是太匪夷所思。才听叶子说和妙妙交好的那林家小儿子林业也成了瘟疫里死的那个人,今天要化尸骨,就在城东。妙妙哭得很伤心,被二叔锁在房里,我看到她怀里抱着小风车,抱得紧紧的。
妙妙红肿着眼问我小林子怎么不来找她玩了?我没告诉她,就说他这几天身体不舒服,等他病好了就来找你。
我一向不大喜欢说慌,现在,面对亲近的人痛苦,真的做不到实话实说。
“姐姐,小林子是不是死了?我昨天去找他,他难受,给我小风车,小风车,他就不说话了,你看小风车。”妙妙说着,我突然意识到严重的问题。妙妙和他有了直接的接触。
这种瘟疫传播日常接触少有不染上者,起初几日是没有征兆的,而后初症就是低热,低热不升,过了几日转高烧,发糊涂,面色转青,心竭而亡。
没有征兆,不知如何传播,我突然害怕,不是怕我,是怕妙妙。小风车是小林子给的,不能留在妙妙身边。我急燎燎地回来,好说歹说最后动了手,强抢来了小风车。任由她哭闹踢打,我带走了小风车,在丢进火坑的一下,我后悔了。我把小风车抢了回来,但是晚了一步,小风车的一角已经烧没。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多么十恶不赦的嘴脸,我竟这般不近人情了么。我坐在火炉边,半长的发散披着,衬得我有些吓人。
我害怕家里人离我而去,害怕潜在的危险和不安。
妙妙怨上了我,我不后悔。她还不懂活着是多么重要。我把风车藏了起来,放在了盒子里,埋在了树下。司邑又给我口信,最近很忙。瘟疫爆发有些匪夷所思,我虽奇怪,但总觉得这些事情,也轮不到我这个小老百姓来操心。总觉得天塌下来,总有人会顶着,我只是一个如蝼蚁般平凡的人,所有的事情都与我无关。只是,妙妙染上瘟疫的消息传来,我竟久久不得平息,呆愣愣地站着许久。吟枫平日来最疼他这个小妹妹,如今妙妙染上疫症,他日日守在门外,小小少年比我高些,清瘦面容添了许多疲累。
我包的严严实实去了妙妙那里,一家人守在门口脖子也盼长了些许。我不顾阻劝进去,却发现大夫医女给妙妙喂药是多么随便,拿着长勺,离得好远。药汁洒出来,流的到处都是,妙妙惊恐着大眼睛,泪水模糊地望着我。我拿过药碗,坐过去,她说不出话,大眼睛一直看着我,一直哭。我哽咽着叫她来吃药。
她很乖,我没有出去,叫她们把我的衣服拿进来,我守她两个星期,才惊觉这个瘟疫与当初我看过的淳安元年西北羊峰角闹的瘟疫一模一样。
家里陆续也倒了几个丫鬟,都是照顾过妙妙的。如此一来我更不许家人接近妙妙,有机会倒想把家人送出洛阳,只是现下洛阳封城,连只鸟都飞不出去。而我确是唯一一个接触了感染源不会被传染的人。
洛阳已经暮气沉沉,随时闻到死亡的气息。街上没有几个人,大家都不敢出门,我。城东有朝廷出钱建一个集中治疗瘟疫感染者的人,旁边就是焚尸地,焦烟直上,日日不绝。这似乎不是我熟悉的洛阳了。
我照顾家中几个病人。三叔家住的远,我也没去看看到底什么状况,毕竟我是照顾他们的,身上难免沾染些病毒。至于为何我不会染上,我自己也不清楚,许是我命硬,等闲的病毒侵不了我。
我也会出来去城东看看,那边有太医,药也只能从哪里领。目见之处,怎一个惨字了得。感染瘟疫的人没有力气自己根本无法翻身,在这里睡出褥疮,血水流到地上恶臭熏天。每个人只像是骷髅,只有眼珠子木木讷讷地转着。比之前又惨了许多。我站在那里,突然有个人拉住了我的一角。我低头,迈不开腿,也低不下身。我害怕,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人,半张着口,嘴巴里已经溃烂,似乎有脓水流出。
他的手垂下了,还保持着捏我衣角的姿势,马上来了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拿着烂步裹着他,往外拖。这是近冬了呀,不该这时候发瘟疫的。
他的眼睛看着我,他还有气。我愤怒,因为他还没死,更愤怒的是自己无能软弱。“等一下,他有话说,等一下他还没死,等一下!”
他们没说话看了我一眼,往后退了退。我这才忘了害怕冲过去,蹲下凑近他的嘴边,只听他喃喃喃喃着女儿两个字然后就闭了气。
这里的人大多没有记录,谁知道他的女儿是谁,我,难免辜负他的嘱托。幸亏当初没有把妙妙送来这里,我领了少量的药,病人越来越多,半城已空,这些药根本不够用。城外的药迟迟运不进来,我越来越害怕,只觉得不能这般坐以待毙,洛阳,我熟悉的洛阳啊!幸运不会一直眷顾我们,纵然病,却一直平稳地活着。我发现妙妙口腔出现溃烂的时候,整个人都默了,她说她想爹娘了,想见见爹娘。她告诉我她看到小林子了。
我很少与家人接触,怕他们会传染。我把妙妙的情况告诉家人,大家都很平静。
妙妙睡着,嘴巴有点溃烂不好闭口,半张着嘴巴睡觉呼吸。
我近日连连查看许多典籍,却没有关于边关战役的任何记载。问我爷爷是否会知道一些?我换了衣服要出门,苏吟枫拉着我让我不要出去,我让他放心,我不会有事。他眼里都是血丝,不晓得哭没哭过。
他倒是要陪我去,我只是笑一笑,让他继续窝在家里好了,莫要想那么多。“我独来独去,你莫要让父母牵挂。”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我自知是把天聊死了。去找爷爷,爷爷正在吸烟,我见过爷爷吸烟也就两次,之前我父母过世,之后便是此时。
老人家,发苍齿摇,夯哧夯哧地吸烟,烟雾在头顶上盘旋,落寞就这样写在了手上,写在眼里,写在烟雾之中。
“爷爷,给爷爷请安。”
“婠婠啊,是婠婠啊。”爷爷连说了两次我的名字,话说回来我这人名字很多,苏梦谣是大名,也是最多人叫的,云朝是我的小字,苏晨婠则是应爷爷要求在族谱上挂的名字,除了爷爷也没人那么叫我。我对这个也不大在意,婠婠,婠婠叫起来也别有一种味道。只是未经几年,这些名字通通不再属于我,这声婠婠,而后是唤在了别人身上。而我,只叫程白言。白为无,我亦无。
“爷爷,我这次来是想问您知不知道二十八年前边关突发的瘟疫?”
“二十八年前啊?”爷爷眯了眯眼,只说不太清楚,他说那场战争对于小老百姓来说,并不印象深刻。甚至,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普通人,并不知道边关诸事,那么这些事情,难道只是朝中贵胄知晓?姑父,他是不是会知道呢?
城东区发生暴乱了,朝廷委派了禁军将领守着,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根本不能进去。我突然感觉恐怖,为什么朝廷会这样对待洛阳,洛阳明明就是国中,早前有听说过迁都的事情,只是太多旧臣反对才没能实行,现在,是要顺势把洛阳放弃么?小人物的焦灼不安,总无可奈何,在国策天意面前,不堪一击。
夜风一吹,我打了个寒战,忽然意识到,现下是暮秋时节。自然爆发瘟疫,那根本就不可能。
我快马回驱,路上偶见一白衣女子,清冷孤傲之气扑面而来,不似白月光,而似冷霜刀。我摔马扑地的时候,在她手中见到银线一丝,果然是她在捣鬼。
“好久不见,果然是你。”她眉间一挑,半面纱遮面,是之前那个故作清高的女子。
我此刻也不顾风度,甚没好气地问了一句:“是我如何?有何贵干?”
见我不似之前彬彬有礼,不似之前礼让三分,她倒也只目光一凛罢了。我过去牵马,正准备回去。
“你不是在找接除瘟疫的方子吗?我给你送药来了。”她扬了扬手中的小玉瓶。
“你有什么目的?”我一向以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也是当初苏子扶所说她这个人不简单,让我对她有戒心。
“暂时没有,洛阳城半死不活,我连个客栈也找不到,在你家借住一段时间如何。”
“人人都拼命想跑出城,你却要住在这洛阳城,你来洛阳城是要做什么?”
“你不用管,反正我不会害你。”她看着我,古水无波的眼眸,难知真假,但是她有药,有药能救妙妙。
我带她回去,她如约医治妙妙,我问她药方,她也不告诉我。在我家住着也没什么奇怪的表现,平日里喜欢去小院里荡荡秋千,拨弄我往日种的草药,草药由于疏于管理,已然潦糟半枯,萧萧瑟瑟。小院离爹娘旧日的房中近,她似乎对那一块很感兴趣。余的我尚不觉得有什么特殊,倒也,晓得了她名字,颜良。
几日之后妙妙见有好转,家中倒下的几个丫鬟也有了些起色。她也告诉我,此药来自西域,中原无法炮制。我试着说服她去救城东的人们,她只瞟了我几眼道救不救也没太大意义。
她终于是去了,半月之后,已然没有太大的疫症,只是洛阳依旧森森萧萧,无半点生气。
戎狄族围城的时候,我们家正打算找个时间,庆祝大灾之后人还圆满。就听见下边的人说,边关战败,戎狄一族直入洛阳,现下洛阳城孤,前有瘟疫之祸,现有战火之灾。士兵刚经过瘟疫之祸,一个个精神萎靡,再加上朝廷对洛阳取放而置之的态度,城中哪里有大敌当前的斗气?
叔辈们都在计划如何逃出洛阳,实在不行,只能先把我们几个小辈送出去。城关紧闭,围有戎狄一族。家中算上丫鬟婆子小斯,估计得有近二百人。战事一触即发,大伙们把工钱都结清了,遣散了丫鬟婆子小斯,只留了三五个无处可去的孤儿遗女。
一大家子人,就这样散了。天外层云幽紫黯然,战鼓雷鸣不息,城中压抑气氛比瘟疫更甚。此中乱世,司邑他到底在哪里。彼时我也不知道,司邑一直在边关前线,更不知道现在的他正是在生死边缘徘徊。可我来不及知道,一切事情变化都太突然,而我接下来经历的事情,将我和现在越推越远。从那以后,苏家再无苏梦谣,白言云朝空断肠。
战事爆发之后,城中一度暴乱,彼时我才明白,是她和戎狄一族里应外合,是我迎狼入室。蒙珞知武,四叔善兵,便劫了守城之将林戚,以号令洛阳武士,硬是扛了三天,战事吃紧,我们城防往后撤了三道。主要是洛阳城虚弱兵乏,根本不敌大马高鞍粮足弹足的戎狄。
破防那日,蒙珞一身是伤回来,而四叔却血布皮革裹着被放在家中元堂前。门外狂声大喊,一片混乱。爷爷昏厥过去,蒙珞身伤心死,二叔三叔泪眼纵横指责我,是的,我是洛阳城的罪人,是苏家的罪人。门被撞开了,一群人进来砸抢刀掠,三叔母凤清舞是草原女子,她手里一只长鞭正拿的稳,“梦谣,带弟弟妹妹们去躲好,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保护好她们,这是我们最后的寄托。”
二叔母胆子小,也是由我领着往里面跑。可是里面又有那里是好藏的呢?根本就没有。“跟我走。”是颜良,但是暂时不行。
我还有责任保护这一大家子,二叔母恨恨看着她,吟枫正要和他干一架,被我制止了,我告诉他,现下要你们都平安才是最重要的。她带我们去的,竟是我家一个连我也不晓得的地窖。
家人,无论我做了什么都想要留住我的性命,而我,仍要这样下去么。我问自己,我把一切拜托给吟枫,兀自出去,颜良在前面,幽幽地来了一句。“苏梦谣,你执意出来,那么以后我不会在手下留情。你好自为之。”
她往左,我向右,手里拿了一把长剑,这是我母亲的融雪剑。我在剑上抹了毒,以防万一。门口大院血流成河,二叔叔身首异处,三叔叔不知生死,三叔母脸上都是血渍泪渍斑斑,蒙珞杀红了眼。我泪眼婆娑,看着这一切,剑是好剑,毒是剧毒。纵是我不通武术,一气乱砍也不至于太过吃亏。
我被蒙珞拎着藏起来,“那些小辈,都需要你的照顾,你不能有事。苏家的以后,就放在你身上了,你要保护好他们。”
敌兵越来越多,如同蚂蚁一般,将我苏家重重包围,蒙珞和三叔母最终是被抓走,他看着她们的方向,泣不成声更不敢泣出声音。火势渐大之时,他们才退出去,我踩着浮尸,想要把家人弄在一起,我颤抖这捧着二叔的头,将其尸首拼好盖上,把四叔移过来,爷爷还有气息我哭着笑着,把爷爷掐醒。爷孙二人抱头痛哭,后院假山后一涵洞,我和爷爷小心翼翼把叔叔们搬过去。
我恨戎狄一族,国恨家仇,连绵不绝。我拿着融雪剑,小心翼翼给剑身沾上毒药,也给了大家一些。妙妙哭着说自己饿了想爹爹的时候,我只能沉默不语。二叔母知道,迎吟枫也该知道,我们七八个人,挤在地窖里,苟且偷生活命。我出去打听过消息,却徒劳而返。我想先把大家送出洛阳城,往西南处去,那地方安宁。
女娃都改作男乞丐模样,潦糟模样确实不分男女不惹人注目了。我去打探过城门了,戎狄族士兵蛮夷不化,终日只知玩弄女人,并不十分严格,只要不是女儿身,小乞丐要混出城门还是相当容易的。人太多怕惹怀疑,二叔母扮作死人,被席子裹着,由吟枫先带出去,接着是爷爷带着妙妙。我和妧、姈同行,就在要出城门一刻。我见到有一个戎狄装束的男子过来,呵斥看门的几个士兵,心下突然咯噔一下。
“站住!”
我们已经踏出城门一半了。妧妧身驱一震,风吹过来,掀起了她的头发,清亮的眼眸正对上了那个男子。我本无意看他,这下才惊觉此人有着一般戎狄人没有的文气。他看呆了,妧妧匆匆低头,他几乎是粗暴地把妧妧拉出去。
我把姈往外推,让她赶紧跑。手持毒针就要刺过去,被他捏住。甩在地上,士兵的弯刀纷纷落下。眼中寒光,我以为我要死。
“不要!”妧妧大喊,“停!”那个男子喊了住手。
“苏家晨妧,果然倾城。跟我走,我放过刚才逃出去的你妹妹,你爷爷,还有你这个大丫鬟。”
“要是我不呢?”妧妧咬唇。
“弓箭手准备……”他手已经扬起,弯刀又逼近一步。
“我数三句,你作选择。”
“……”
“妧妧,不要答应他啊!”我摇着头看着妧妧,妧妧泪目斑斑。
“三、”
“二、”
“放……”
“放她出城!我跟你!”妧妧哭道,她看着我在地上咬着下唇。
“长姐,妧妧平生只恨倾城色,不如冷月葬双人。”
他笑了,像个邪童。
“你母亲和四叔母我会好好对待的。”
真是只恨倾城色。我被扔出了城,城门闭上了,我看到妧妧的眼,泪花如许,看着城门紧闭的方向。
城外并不比城内好多少,我们一路跟着逃难,妙妙生病,大家轮着照顾都没休息好,过几日要过一座山,就是白撒盐的山头,我走过。但是我也知道自己与他白撒盐是有仇在先。其实是我多虑,白飒颜早就不在山上,现在山上的土匪都是他的手下,比白飒颜在时更过分是,这些人见到女人就要玩弄,妙还小,姈已有少女初样,而我……
果然还是遇上了,爷爷带着妙妙没什么事,而我二叔母、姈一路跑被一路追。
我看一颗倒地的半枯老树,想起之前有看到一个巨岩后有夹缝,让吟枫带着她们先躲起来,再去找爷爷妙妙。
我知道我终究是会被追上的,看着围着我的五个彪形大汉,默默数着自己还剩几根针。融雪剑在吟枫身上,而那些针最多可以放倒三四个,但是我不一定有机会得逞,所以效果会大打折扣。我当然知道他们此刻有多么恼羞成怒。毕竟,姈是第一目标。
这是一场噩梦,是我此生最不愿意回忆的事情,我忘了我是怎么过来的,衣衫凌乱不堪,身上趴着两个男人的尸体,他们没有得逞,而我也没占到便宜,我的脚被他们打断了,一只手也断了。山中夜有狼,我一点一点挪着,滚下山崖峭壁之前,我以为是我于人世间最后一眼。
我以为这一生的遗憾永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