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崖的出现让火岺始料未及,此刻他好像挣断了悬崖边最后一根稻草,眼眸之中光芒湮灭,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两个人。
“你父亲怎么死的,你难道忘记了吗?”
他伸手指着火崖,怒道:“你怎会与他同流合污?”
火崖咧嘴一笑,并不生气,只是说道:“忘记给您说了,三叔已经答应将凤儿许给我为妻室了,您也不必借她来拉拢我了。”
火岺怒极,再难平静,他眸中是那种积怨燃烧的怒火,几欲喷薄出来,要将面前这两个人烧成灰烬。
“在你下手之后,火崖去找她的时候,凤儿确实如你所想,提出让他救你的条件,可怜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自以为可以扳回一成吗?”
火乾居高临下,这一刻他真正地占据了上风,他似乎很享受这种感觉,这种让火岺惊慌失措而自己又掌控全局的感觉。
“呸。”火岺啐了一口,道:“卑鄙无耻,二十年前你是这样,如今你还是这样,为除掉我,竟拿自己的女儿作棋子。”
他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二人之间一片杀意纵横。
“你不是人。”
火乾眼中神色闪动,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杀机,道:“若不是你先利用她,妄图挑起族中纷争,我又何必与她针锋相对。”
说着,他声音都大了几分,质问指责道:“你难道没有想过,刀枪无眼,倘使她真的死在那里,又当如何?”
火岺没有回话,他目光暗淡,全无神采,此刻真的像那种入葬多时的死尸一样,眼眶深陷,皱纹纵横,四肢干枯,死气丛生。
“我若真的想除掉你,只消拆了你那肮脏的巢穴,岂不更如你所愿……”
火崖向后退了一步,拱手道:“三叔……”
他的声音打断了火乾,望着石屋外面的景象,火岺也看向那里,火乾顺着看了出去,那些走了快有一个时辰的人群,此刻就停在石屋院前,上百道寒光之外。
火乾看到这一幕,适才那种得意又高高在上的气概全然不见,登时勃然大怒,脸色铁青,双拳紧握,他脸上还残余着难以置信的神色,紧接着便听到火岺高声大笑,那笑声畅快无比,好像是在这石屋大殿中压抑了多时,再也抑制不住地爆发开来。
他指着火乾,肆意放纵地笑着,咳着。
火凤带着雷生,就站在那群蛮民之前,拦下了他们。
※※※
虽然还没有找到实打实的证据,但是经过屋前石阶上的那一番分析之后,答案呼之欲出。
这恐怕也是火凤这三日里苦苦思索的结果,不管她愿不愿意相信,这也是最合理的结果了。
为此,她把所有值得怀疑的人,哪怕是自己父亲火乾,都滤过一遍。
火乾没有理由这么做,他在族中大权在握,倘若铁了心想对付火岺,本就可以踏平那一片矮房,就算族内有异议,那也要等到火乾退位之后,更何况到了那时候,说不定人们早已忘记在那一片山脊尽头的位置,以前还有人住过。
但是火乾终会背上污名,不管愿不愿意,总有一些人不会忘记。
所以他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
这件事也正是他除掉火岺手下势力的绝佳机会,只要那些人敢踏过族长住处,以造反之名除掉他们,这件事便正大光明,其他族人也说不出什么恶名来。
这是火乾的想法。
虽然从这个角度去想,火乾谋划此事的嫌疑便大了许多,但是反过来想,他能狠心用自己的女儿作为赌注,但这之后的事却难预料,所以他只有可能是顺水推舟,想利用这次难得的机会罢了。
然而火凤却挡下了那些人,在最后一刻破坏了他的计划,在他即将大获全胜的时候给了他狠狠一击,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你算来算去,可曾算到这一刻,可曾算到她不像你冷血无情?”
火岺指着火乾,火凤的出现好像一瞬间便令时局颠倒,火乾脸上再也找不出哪怕一点儿温润的笑意。
像是被这秋夜里的冷风吹散,而他眼前那个人,再也不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而是深恶痛绝的仇敌。
“请二哥往山中一叙。”
火岺焕发了活力,也不等蛮民战士上来押他,自己便起身,佝偻着走向殿后,回首看着院外的情形,他又说道:“火崖,大哥若知道你这么做,他不会瞑目的”
火崖只是冲他点点头,对他所说之事不置可否。
待火岺离开之后,他才说道:“三叔,怎么办?”
他们眼见着火凤已经站在那群脏兮兮瘦弱的蛮民中,正在不断解释说明着什么,虽然他们一时还没有离去,但是已经有被火凤说服的迹象。
火崖和火乾都知道,除了火岺父女,也只有火凤能说得动这群人了。
火乾冷冷地望着屋外,望着自己的女儿被那些人围起来,心中没由来的一股厌恶与失望,她既到了此处,也不进来,就连多看一眼身后的石屋都没有。
今时让他大败的,竟会是自己的女儿。
两条花白眉毛下冷漠的眼神中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痛惜,他说道:“只能由她去了,难道你还想让我对她动手不成?”
火崖道:“侄儿不敢,凤儿妹子心地善良,易于为人欺瞒,不过这也是侄儿欢喜她的地方。”
他抬头看了看火乾有几分苍老但依旧壮阔的身躯,突然跪下,道:“请三叔将凤儿许配给我。”
“你放心,待此事一了,我便让你和凤儿成婚。”他目光扫过殿下跪着的火崖,道:“想来大哥若还在世上,恐怕也会愿意。”
火崖伏首,诚恳地道:“谢三叔,侄儿一定好好待她。”
外面的骨矛又隐没在黑暗之中,好像从没有出现过,远处谷中街道上的人群,已然转了过去,就像游荡的鬼魂碰到了墙壁,慢慢地向着谷口移去。
火崖好像欣喜异常,目光在远处那个俏丽的身影上停留片刻,便要告退,向着殿后走去。
这时,火乾又道:“你不觉得我这位兄长变了吗?”
火崖身形一滞,侧过头看着火乾,道:“侄儿不解,请三叔明言。”
“他好像畏畏缩缩、狡猾奸诈,倒和那些信仰伪神的异族人有些相似……”
火崖语气十分平静,道:“或许二叔已经老了。”
说完他便离开了,火乾一个人站在石座前,望着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景象,兀自沉吟道:“他真的老了吗?”
四周的灯火暗了下去,黑暗中他摇了摇头,好像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
※※※
夜深之时,谷中长街上人影皆无,好像那些蛮民从未出现过一样。
呼呼风声越来越大,不知是哪里的门扉窗叶未曾关紧,又或者是那里布帛浮空,各种声音哗然四起。
火凤有些口齿发干。
雷生见过她在矮房那里与这些人交谈甚欢,十分熟识,饶是如此,适才下去拦他们的时候,也费了好大的力气。
若不是她最后当着火怜的面答应一定会将火岺救出来,恐怕那些蛮民们依旧会走进那座石屋,替火岺讨一个公道。
尽管他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那种尸山血海立于前而不畏的气势,雷生却是第一次见。
他们在一层的大厅,灯火闪烁这昏黄不定的光芒,火凤坐着,雷生站着。
雷生道:“这么一做,当是意味着你和火乾族长决裂了,以他今日对付你这位仲父的手段来看,恐怕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够深。”
火凤沉默了片刻,才说道:“异族人,告诉我,这件事,真的是仲父做的吗?”
雷生看着火凤,不知到了此刻她为什么还会这样问,依然说了一句。
“八成是他做的,不过你也可以说没有亲眼见到他发号施令,便不能确定那就是他,但你也能想到,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几乎没有,不是么?”
火凤伸手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口气,当她那只手放下的时候,雷生看到,在她指间,灵媒之术引动黑气荡漾而出,丝丝缕缕向自己狂奔而来。
瞬息之间,自己身上也有黑气浮现,二者相接,雷生目眦尽裂,全身扭曲挣扎着倒在了地上。
她与前一刻完全不同。
她控制拉扯着雷生的四肢相互缠绕交错,他的胸口好像被什么握着挤压,头颅由内向外充斥着熊熊的火焰,似要爆裂。
“这三日内,你几乎每天都在试如何摆脱灵媒之术的控制,我数了一下,共有十五次。”她走到雷生面前,道:“我警告你,异族人,不要想着耍花招,否则你会死得很惨。”
她走上楼去。
过了一刻钟,雷生才慢慢恢复过来,他躺过的地方,就像水洗过一样。
如火凤所说,这三天里,自己体内元气又恢复了不少,便尝试着用引气术驱逐种在自己体内的灵种,但是那些黑色的东西好像铁锁,牢牢的锁住他周身血脉,使得引气术的威力完全发挥不出来,试了多次都没有松动的迹象。
而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在驱逐灵种的时候竟会被发现,而且火凤能说出精确的此术,看来她并不是在试探自己。
他之所以两次都救下了火凤,一来是她会灵媒之术,若是能看看这术法,说不定就能找到破解之法,二来火凤若是死了,自己便不能待在这里,茫茫南疆,处处蛮民,自己一个异族人,对这里不熟悉,最能仰仗的引气术也动用,几乎寸步难行。
所以他便想留在这里,借这一处安定所在,一边再想办法。
而巧的是黑火部落之内的形势,正好给自己提供的时间与机会,火凤的注意力大半都放在这里,总会松懈下来。
现在看来,这个火凤竟是如此警惕,让他有些悔意,后悔自己不该救这个女人。
他心中想到,就算火凤死在这里,自己逃出去,被一个部落追杀,好像也好过在这里无法摆脱火凤的控制要好得多。
然而之前的几次试探已经让她有了戒备,再想用引气术破掉灵种,已非可能。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沉,看来想要解决掉灵媒之术,还是要从火凤身上入手。
他看了看三层那个紧闭的房门,心中隐隐有些后怕。
火凤这些天看似以礼相待的举动,竟让他有些时候会忘记了这些人的身份,忘记了他们是神殿的敌人,忘记了他们是肮脏卑微的蛮民。
他心中有些苦涩,之于他们,自己也是凶残无比的异族,难道还奢望他们对自己平等相待吗?
神殿构筑近两万里的边关长城,将这些蛮民牢牢地锁在南疆蛮荒之中,几千年来在长城之外厮杀拼命,多时以蛮民流血伤亡而告终。
这种深仇大恨,他们难道会忘记吗?
雷生从地上站起来,门外的风吹进来冷冽如刀。
他顾盼四望,目光好像穿透屋宇,看到了极远处,在这个举目无助的蛮荒之地,他突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进而无比思念北方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