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虎走后过不多时,或许这屋中还残留着一些二人争吵的声音,雷生就看到火努下了石阶,向着那座山下的石屋走去。
雷生以为火凤要派他去向火乾禀告昨夜发生的事。
但是火努并没有那么做,他一路走过石屋,又绕着后山那崎岖坎坷的路上了山。
到了晌午的时候,火努带着约莫十个蛮民战士来到院前,每隔一段距离便安排一人,将整个院落都围了起来。
这接连发生的两件事,终于让他们意识到了不对。
起初雷生还在好奇,从这两侧山脊上的房屋规模来看,黑火部落的族人少说也有五六万人,人数已是现在月牙族的好几倍了,在南疆蛮荒之中不算是小部族,火凤作为族长的女儿,不可能只安排两名守卫。
而且这谷中明面上的蛮民战士很少,除了偶尔巡逻的人,加起来尚不足百人,显然不符合他心中种种关于蛮民的传闻,其中最著名的一条便是蛮民好战,老幼妇孺皆可为兵。
如今火凤的做法正好印证了他的想法。
待这些守卫将这里围得密不透风,确认再也不会发生昨夜那等被人偷偷潜入的事后,火努才好似松了一口气,跑上楼来回禀。
他最先看到的是火虎留在门外墙上的深深拳印,有好像有些惊恐地不安地低下头,道:“少主,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了。”
他停顿了一下,转转头又好像在看周围有没有人在窥视着这里,压低了声音道:“这队人是族长给您安排的侍卫,两位少族长并没有什么意见。”
“行了,你下去吧。”
火凤看似平静的话语与往常一般无二,火努抬手摸了摸额头,逐渐挺直地站立起来,好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微微笑着下了楼。
※※※
此后一连三天,这里再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这让每日夜里都绷紧神经不敢放松的侍卫们感到庆幸。
三天里,火凤一刻也没有出房门,好像那日受的伤很重,又或者是她不愿意出来。
然黑火部落之中的气氛却不同于往日了,连雷生一个外来人都看得出来,不仅是面前这一道深谷中活动的蛮民少了,就连黑夜都似乎比以前来得更早。
或者说还未到漆黑弥漫大地,依稀可以看到落日的一角挂在背后这座山上的时候,大家便已经回到屋中,紧闭房门,好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雷生所在山脊,靠近石屋那一边的几排屋子如此,对面东边的山脊上更是看得清晰,但是西边山脊上,远离山谷石屋的那一边,好像变得不安静起来。
那里正是一片拥挤矮房所在的地方,火凤仲父火岺所在的地方。
雷生探出头才能看到那一边的景色,由于这里正处于山脊中央的位置,所以居高临下地看过去,那里的石阶,乃至石阶到房屋之间的空地上,都或站或坐挤满了蛮民,夕阳的余光里不断攒动。
他们漆黑明亮的眸子,正盯着石屋背后那座逐渐点起灯火的山峰。
火岺此时,可能正在山中某一处幽暗的地牢里,承受着雷生遭受过的一切,又或许他年迈的身体早已承受不住那般毒打,一命呜呼了也说不定。
石屋那里几乎没有什么反应,除了在石屋周围布置了可能有上百个精壮的蛮民战士之外,它的安静与平日里全无不同。
雷生看到这沉默肃杀可能会随时爆发的对峙,心中对于这个黑火部落竟然有一丝极为浓郁的好奇。
愚蠢笨拙的蛮民,何时如此精明了。
最后一道光陷落下去,更让人折服敬畏的黑暗降临了。
夜色的笼罩下,有些白日里不便进行或者不能进行的事情拉开了序幕。
雷生看到,矮房之前的蛮民,像一个个从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头,并行在谷口,一排排朝着石屋行进。
如死水一般的深谷中,一股风从山上而来,一股风自那边平地上旋起,好像朝着谷中某个位置撞去。
啪!
雷生关上了窗户,火凤就站在他身后。
※※※
中间的石屋中不止火乾一个人,中间高大的石座下,还站着浓眉大脸的火虎,还有脸型瘦如刀削的火石,除了他们三个之外,那个苍老的人也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正是火岺。
他轻闭眼眸,脸上全无病色,全身上下也没有半点折磨受伤的迹象,身上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气势,让阴暗的石屋中气氛更加压抑。
火乾坐在上面,脸上带着那种亲切温润的笑意,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那种表情在他脸上并不多见。
花白的头发好像刚刚梳好,没有一根杂乱,身上穿着新缝制的兽皮衣物,那模样好像是要参加宏大盛典一样。
“二哥。”殿中一片安静,火乾目视着火岺,道:“凤儿在你那里受袭,差点丢了性命,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火岺没有说话,却睁开了眼,他看着大开的殿门,以及从殿门看出去那一道延绵纵深的山谷尽头。
他皱了皱眉头,毫不在意的脸上也出现了少有的波动。
他能看到那些蛮民缓慢移动过来,他同样也能看到这一座石屋之外隐藏了多少手持骨矛的黑火部落的精锐战士。
不过他还是没有说话,像是没有听到一样。
火石与火虎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是火乾好像十分沉得住气,说道:“既然你不说,我来帮你说。”
他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
“你知道凤儿因为她母亲的事一直对我心存芥蒂,大哥也因此事而死,而你也因此丢掉了族长之位,便想利用她。”
火乾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火岺的脸上,似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但又好像是多年未见的亲兄弟,此时见面,定要细细的看看各自的改变。
“利用她最好的方法你都不用细想,只消稍微动用一点力量,就能让我们父女敌对起来,所以你派人埋伏她,造成我指使火石所为的假象。”
火石脸色一变,看了看火乾,好像事先并不知道他会这样说,倒是火虎,此刻反应剧烈,他两步便走到火岺身旁,大手攥住火岺胸口的衣物,怒道:“老东西你……”
他还未说出下一个字,突然脸色胀红似猪肝色,他的抓在火岺胸前的手不自然地向上折起,在火虎惊恐的眼神及一声高亢尖细惨叫声中,他的臂骨‘咔’一声从中断开,手掌瞬间没有了力气,耷拉着垂了下来,又是一阵遏制不住的凄厉声音,一股无形却异常强大的力量将他推了出去,火虎倒在火乾的面前。
“还轮不到你叫我老东西。”
火岺只是有气无力地这么说了一句,依旧让人感觉到他似乎就是一个暮年将近,垂垂老矣,半截躯体都已埋在土中的人。
但是有前一刻火虎的样子作证,教谁也不敢再那样轻视他。
火乾眼眸深处闪过一抹隐晦的神色,脸上那种轻松深沉的表情依旧未变,就连火虎那种剧烈的死一样的声音,都没有让他脸上出现异色。
他看都没有看火虎一眼,殿中两个蛮民侍卫便将他抬了下去。
火乾接着道:“果然,此招效果出奇得好,凤儿正因为乱石山之事对火石不满,此刻受袭自然会让她联想到火石乃至于我。
有了这层想法,我若不做什么,自然会让她以为整件事就是火石所为,我若做了什么,自然有些屈打成招的味道。
所以,不管怎样,你都成功地让凤儿往那个方向想了,而且效果比你想象中要好得多。”
说到这里,火乾脸上终是带上一抹痛惜,但是转瞬即逝。
火岺浑浊的目光一直看着远处的那群蛮民,几有五六千人,占据了长长一片山谷,妇孺皆全,老幼俱在。
“你们之间的关系何须我挑拨,你待她如何,难道她心中不知么?”
火岺戏谑地笑着,对火乾这位一族之长全无敬意,那种赤裸裸的嘲讽以及轻蔑挑衅的眼神,都让火乾心中戾气压了又压。
山上的风从石屋顶上卷了进来,摇晃着殿内火光,几人的影子随之跳动,互相靠近交错,似在战斗。
“凤儿母亲之事,我自问对不起她,但是我对得起部落数万族人,倘使她连这一点都不明白的话,也不配做我火乾的女儿。”
火乾身上威势尽显,火岺瞟了一眼,毫不在意地道:“你那些心机手段若真是对得起族人,为何一直不说出来,说出来给凤儿听。”
火岺的目光扫过大殿一周,最终落在火石身上,这看似随意的目光如刀似剑,让火石心中一惊,便听他说道:“火石,他可曾告诉过你?”
这质问的声音好像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巨石落地一样撞在火石脑海之中,让他有些眩晕的感觉,眼神迷离之间就要脱口而出。
“火石,你去看看火虎怎样了?”
火乾的声音如针一般扎了进来,让火石瞬间清醒过来,此刻再看椅子山那个瘦弱干枯的身影,火石突然感觉到后颈有些凉意,竟带上了一层密密的汗珠,走到殿后的时候不禁摇了摇头,想到了自己之前在那个阴暗拥挤的小屋中的作为,脸上血色又失。
火岺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待火石离去之后,他又看了一眼谷中那些茫然前进如傀儡僵尸一般的黑色影子,沧桑的脸上浮现一丝凝重。
这秋日的夜,好像越来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