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瞭首带着人远离这里,再也听不见其他嘈杂喧闹的声音之后,火凤身上残存的力气好像被一下子抽干,她半扑在床边,发出似干呕一般的声音。
她面前的有些坑洼起伏的地面上没有出现任何秽物,只有温热腥咸的泪水一滴一滴流过脸颊,流过嘴唇,吧嗒吧嗒的落在地上。
片刻间,干呕声已变成了凄厉如嘶吼的哭声。
两个仆妇蹑手蹑脚,又看着火努与火斧。
火努火斧也露出那种惊疑、不解、又痛惜地复杂神情,饶是他们侍奉火凤多年,也未曾见过这个雷厉风行胜过一般男人的女子如此痛苦悲伤过。
想要去劝慰,又不知如何劝慰,便如此静默无声地等着,等着一段又一段的哭声传了出去。
火凤似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火努抬起头时,忽然看到站在另一旁的异族人,他面无表情好似全然不在乎的样子。
这让火努猛地想到,此人或许有办法。
他轻轻地伸出手碰了一下雷生,又指着火凤。
雷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摇了摇头。
倒不是他觉得此时不该劝她,只是火凤与火乾之间,有她的两位兄长,还有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仲父,早已非一般的父女关系,如此下去产生隔阂决裂几乎是必然的,劝了她也未必会听,倒不如让她自己想清楚。
火努瞪了一眼雷生,只道是这个异族人说得大话,敢冒死冲进来,此刻也不敢劝她一劝。
他心中虽如此想着,但又不敢大声说说出来,只由得这个异族人再嚣张一会儿。
此时火凤哭声渐停,抬起头时眼睛猩红,她语中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十分冷漠地道:“出去。”
仆妇如蒙大赦,急匆匆地便走了出去,火努与火斧也两步就跨到门外。
唯有雷生,才敢对着她说道:“若真如瞭首所言,将那人抓了起来,我们的计划便要搁置,你还是想想其他办法……”
“你也走。”
今日发生的事和石屋那边的反应好像让她爆发了,似乎已不想再做其他的什么事了,心中像是有一股巨大的难以驱解的悲忡。
她抬起手指指着雷生,眼中还挂着未曾流尽的泪水,看起来楚楚可怜。
雷生看了她一眼,好像有片刻的失神停顿,之后便慢慢地退了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
仆妇和火斧火努还候在门外,雷生出来后一言不发地径直去了二楼。
四双眼睛看着雷生进了那间屋子,好像他也束手无策。
火努脸色沉重又似松了一口气,轻声喊火斧下了楼,去了院门外,仆妇也离开散去。
雷生回到屋中什么也不想,倒头便睡,既然火凤都不想此事,自己一个异族人,想了也是白想。
这一觉迷迷糊糊便到了傍晚,此时夕阳的余晖恰好从窗户中照了进来,落在一边的墙上,屋内一片灿然的金光。
雷生站起来走到窗边,骨骼噼啪一阵响动,他摸了摸后颈的两道伤口,不禁撇了撇嘴,若非当时火努与火斧对自己没有杀心,只是担心自己对火凤不利,否则骨矛再深一点,自己便要一命呜呼了。
他看到山谷里已经笼罩上一层阴影,蛮民们此刻都回到了住处,谷中街道上少有人活动,那座高大石屋之后的山上,今日好像多了很多把守的蛮民战士。
而那个石屋依旧是静默无声的矗立在那里,瞭首回去之后,再没有人来过这里。
三层那个房间里也没有传出什么声音,他睡梦中依稀听到仆妇在外面说着什么,好像屋中人没有回答她。
等到夜色越来越浓,直到夕阳完全落下,黑暗降临在这一片大地上,屋前从谷底延伸上来的石阶上,走上来几个蛮民。
一行三人停在了这三层屋宇的前头,被火斧和火努拦了下来,不知他们说了什么,火努便匆匆上楼,走到火凤屋前,道:“少主,火崖大人来了。”
一边能听到火努的声音,他一边透过窗户看到最前面那个年轻蛮民,目露思索之色。
这个火崖又是什么身份,能被火努称一句大人,而且还在这个时候敢去通禀一声,不过听他的话,好像火凤与他熟识。
可是火努站在门外等了半天,火凤也没有回话。
远处的火崖不见火努下来,依旧安静地等着,不急不躁,甚至连他身后的蛮民战士都有些不耐了,他还是耐得下性子,好像出声安抚了几句,一边抬头向里面看。
火努脸上有些为难,无论如何,他也万万不敢进屋去。
又等了一会儿,他自觉不会有什么结果,便转身想下去回禀。
这个时候,屋内传出火凤的话,“你让他上来吧。”
“是。”火努下楼的脚步先是一停,接着更快了几分,像是大松了一口气,似是终于盼到了那个能说上话的人,他在下楼时又向着雷生这里恨恨地看了一眼。
还未到近前,火努就喊道:“火崖大人,少主许你上去。”
火崖面上一喜,提步走了进去,而他身后的战士则守在院外。
雷生透过门缝看到火崖上来便进了火凤的房间,连仆妇苦求多时都未送进去的餐食都带了进去,他没有看到屋子里火凤是什么样子,视线便被隔绝开来。
※※※
白日里的燥热完全消退,南荒的夜带上了一丝凄冷,远处一弯朦胧的月挂在云层的那边,好像是一种黯淡的白色覆盖下的隐隐土黄之色。
弯月之下,石屋之后的山上,有几点火光燃起,成了整片大地唯一的光明所在。
透过这光明,雷生的思绪好像越过了边关长城,被带去了遥远的北方大地,此刻好像就站在暴雨洗刷下的墟林,看着远处的夜空里的阵阵雷电。
那个遍布奇怪纹路的青石到底是什么,那种让人心寒的白光又是什么?
墟林距此千万里的路程,好像转瞬即至,这中间的一切,自己竟完全不记得了。
雷生不禁问自己,这世上,难道真的有神灵的存在吗?
如果是的话,自己出现在这里便能解释得通了,因为这样离奇的事,在这个世上,恐怕也只有神灵才做得到吧。
这想法让雷生打了个冷颤。
从小开始,自己身边的人对于神灵的敬仰胜过一切,他们从小被训练成强大的战士,就是为了前往神殿所在的神城,成为距离神灵最近的人。
作为神灵遗族,能被赐下封号半字为姓,月牙族的人便更是如此。
然而雷生却觉得自己像个异类,他也是月牙城中唯一一个在戈洪面前问过神灵到底存不存在这种问题的孩子。
他好像没有问到答案,只记得那时在黑石广场跪了好长时间,无论身边的玩伴怎么求族长,自己都得不到宽恕,就连他最疼爱的女儿陪着雷生一起下跪,他都不为所动。
直到雷生跪尽体力,昏倒过去,才从黑石广场上下来。
自那以后,自己便再没有问过类似的话了,可是也再没有见过戈洪一天笑脸,就连他让自己去东吾城拜师学艺,都好像是在赶自己走一样。
如果说元庆那时说的话是真的,戈洪真的有将轻语许配给自己的意思,那么他那种不满,便是来源于对于战神的敬畏吗?
后来到了东吾城,雷生也没有与师兄们谈过这个问题,因为他们对于骑士乃至祭司身份地位的祈求,近乎到了痴迷的状态。
这让人无法想象,如果不是为了亲近神灵,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这么做呢?
而幼年时经历的那件事好像梦魇一般挥之不去,深深地压在他的心里,已经很久没有翻出来了。
此刻他又问了一遍自己,他还能想起那时用来反驳戈洪的话语,现在竟然让自己都有些动摇。
“既然你认为神灵存在,那你为什么都没有见过他?”
他清楚地记着,迷离之间好像还能看见那个稚嫩却倔强的脸庞。
想到此处,他心底里也有些好奇,神殿中人人敬畏的战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那个手持天罡剑的人,有资格被人们称之为神灵,几千年来日夜跪拜信仰吗?
※※※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火崖才从火凤房间里出来了,此刻他脸上有些凝重之色,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才离开。
雷生看到屋中火凤站在门前,脸色还是有些虚弱,她从下楼的火崖身上收回目光,正好看见二楼另一边门扉之后的雷生。
二人目光在半空相接,火凤有些躲闪的意思,她很想回避雷生神色中的询问之意,等到她刚要开口的时候,二楼的那个人,却早就关上了门,连屋内的灯都熄灭了。
到了午夜,弯月变成了纯白皎洁的颜色,高高悬在山谷的上方,洒下一片清辉,好像只是为了照亮这一片地方,夜空纯净得好像伸手便能触摸到那冰冷的月。
雷生没有多少睡意,思索着很多白天或以前想过的问题,然而每个问题都好像交织在一起,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正当他感觉有些心烦意乱的时候,耳边传来一些响动,好像是开门时发出‘吱呀’的声音。
难道火凤还没有歇息吗?
响动只有一声,便消失不见,雷生也没有去细想。
下一刻,同样轻微的声音又出现了,雷生坐了起来,若说这声音是仆妇给火凤送去了东西开关门的声音,未免太过小心翼翼了。
雷生禁不住好奇,拉开木门,露出一只眼睛,只看到在对面的阶梯上,一个黑黑的影子跳了下来,正好落在二层正对着雷生的地方。
他好像不是火努火斧或者是这里的仆人。
“谁?”
黑暗中雷生的话就像暗箭一般惊醒了那个影子。
他好像颤了一下,没有丝毫犹豫,连这声音来自哪里都没有仔细分辨一下,便一手撑栏杆,向着一楼大厅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