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洲大地的西方,地势高起高落,少平地而多险山,刺入云空的险峰与烟雨缭绕的峡谷随处可见,这里人迹罕至,只偶尔有清越的野兽呜咽、禽鸟脆鸣。
天覆地载,万籁俱寂,延绵十万里,端是神秘非常之地也。
在这浩瀚群山之中,有一山名为蛰甘山,自西向东突进,深入东方人类文明地域,像一条巨大无比的动脉一般,辐射出数十条旁支山脉,数百群山,数万险峰,以一己之力构造出东方大地的地势格局。
自先民开化之初这一雄伟壮阔的山系就一直当做神山加以祭祀,自东方最大皇朝建立之后,又被皇室视为皇权象征,尊封为“帝岳”。
然而帝胄荣光之于神山,不过是清风吹水,风过无痕罢了。
六月初九午后。
帝岳第六支脉——“大琰山”深处某河谷。
一名青衣道人背负长剑,斜插拂尘,正沿着河谷一道激流溯流而上。那人身形高瘦,行动矫捷,远远看去犹似一道青烟在泥泞上飘过。
道人年纪大约四五十岁,国字脸,面色慈善,胸前一缕尺余长的鲜红胡须格外惹眼,腰间悬着一个红葫芦,葫芦以下的衣裤鞋袜尽皆潮湿,要换做常人,早已焦躁不耐,而道人却不以为意,两道炯炯目光专注在手心的罗盘上,不时抬眼打量一下四周环境。
如此前行了一炷香的时间,红须道人进入了涧水源头的一条峡谷内。
峡谷两岸峭壁危立,上窄下宽仅留下一线天光,当时正是午后日光最毒的时刻,涧内的景象却如在黄昏。红须道人目光向这峡谷之内一望,忽地点头自语道:“外阳不至,内阴不生,风贯其间,水穿于底,倒也是个藏风纳气的好地方。”
道人端详了一阵,然后寻了一块干燥的涯石坐下歇息,解下背后的灰布包裹,从中取出一个馒头一口咬了下去,一边咀嚼一边思付道:“我奉山门之命来这大琰山中寻觅龙脉已近三个月,若是再没有什么寻获,入秋之时该拿什么回山复命?”
“看这深涧的地势,颇似风水中罕见的‘潜龙在渊’格局,只是此处明显有凡人活动的痕迹,要是有什么灵花异草、山宝石精,恐怕早也被人发现了吧?”
道人望着前方苦笑,那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乱石小路,与激流相伴一直向峡谷深处延伸。
一个馒头下肚,道人利落起身,将手中罗盘的天干地支七十二方位逐一校对,方位既定,又掐手计算,不一会儿,他低声道:“既是‘潜龙在渊’,点睛之处便应在坎壬位!”
说话间目光向北游移,最后落在一块浑圆的巨石上。
“便是它了!”道人拔身纵起一丈之高,落地时已身在巨石跟前。只见那巨石比道人还高出一尺,周身覆满厚厚的青苔,与地面相接处长着一圈野草,那些野草长得异常茂盛,好似要合力将巨石抬起一般。
道人围着巨石绕了一圈,那野草丛里生长的仅是一些寻常草类,并没有特别之处,更没发现有灵花异果的踪迹。道人沉吟片刻,忽地伸手在腰间一抹,指间便多了一张黄纸,随后一手钳着黄纸在空中作画,另一只手掐起一道手诀。如是有行家在场,一定能看出道人这些举动不凡之处,此乃道家“画符请神”的手段,要比那寻常江湖术士的画符驱鬼要高明许多。
道门中人皆知,施展驱鬼之术其实不需要多少法力修为,不外乎多备一些朱砂、黑狗血之类的辟邪之物,而请神之术要的却是实打实的道行,所谓的“请神”其实是美其名曰,真正请来的其实是施法者自己豢养在符箓中的鬼怪,又或是从周围环境中临时拘来的游魂野鬼,因此,如果自身道行不够,不能压制住恶鬼,就极易被请来的恶鬼反噬,从而身遭不测。
此刻,只有等到红须道人手中黄符自燃化作飞灰,“请神术”便算是成了,被请出来的鬼怪称为“役神”,无形无质,可以穿墙,也可以搬物,道人请来役神是打算命它穿过巨石,查探一翻地下的情形。正在施法马上就要成功的当口,峡谷另一头忽然传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笛声,那声音飘飘渺渺,正好映衬着峡谷的清幽,让人心神俱静。
知是有人来了,红须道人当即泄了丹田之气,将请神术中断,又一个轻身纵越落在乱石小路之上,整了整衣冠,顺着小路迎着声音方向前进,准备看看来者何人。
转过两道险峻的峡弯,眼前忽地出现一道亮光,峡谷的出口已然出现在眼前,只见亮光中有一人骑在牛背上,伴着笛声缓缓行来。背光处看不清相貌,不过那人影身形娇小,乃是一名小童无疑。
待骑牛小童走近,红须道人便往路旁一站,作出让道模样,随口打问道:“小施主,可否借问此处是何地界?”
小童闻言嬉笑一声,拿竹笛当空画了个大圈,道:“这是我的地界。”
红须道人一愣,这话普通人听来没有什么,但他这种修道之人听来,感觉颇有些机锋,隐隐有种神异的姿态,他心想:难道遇见世外高人了?
“呵呵呵”
小童一阵银铃乱笑,笑声清脆悦耳,笑罢,转动乌黑的大眼珠,拱起小手道:“道长老爷包涵,小子刚才在说笑话呢!这里名叫鹰愁涧,出了谷口再走八里山路有座村子,名叫‘孟湾村’,村里可以打尖化缘。”
原来不是什么世外高人,红须道人微感一丝不快,这小童好没礼数,路遇陌生人也要开个玩笑,与修道之人所追求勤勤勉勉浑然不搭,只是他心思倒也机灵,一口气把自己想问的全部答了,一时想不出再问些什么。
道人心念一转,将眼前小童上下打量了一番。
只见这小童大约十一二岁,长得很有几分可爱,皮肤微黑,长手长脚,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股农家小孩的麻利劲儿,上身穿的是坎肩,露出两只瘦弱的肩膀,背后挂着一顶斗笠,两条细腿跨在浑厚牛背上显得十分娇小。
道人眼力极好,清楚的瞧见小孩手臂上、身上散布着许多疤痕,其中有的尚在结痂,显然是不久前才添的新伤。
“喔?”红须道人心头一震,想不到这小童表面看起来嘻嘻哈哈,纯真的模样与一般孩童无异,哪知背后似有不少心酸故事!
道人通晓阴阳之道,熟稔寻宝之术,深知真正的稀世之宝,往往不产自灵气盎然的宝地,而是污秽阴邪的绝地,阴极而生阳,万物如此,人也不例外,越是险恶的环境,越能考验出宝贵的人性,就是所谓的“出于泥而不染”。
道人隐约感到眼前的遭遇似乎蕴含着某种机缘。
“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道人问。
“你可不晓得,这里叫鹰愁涧,我叫卫鹰!”小童言语间颇有得色,仿佛是在介绍某位大英雄。
“鹰愁涧,卫鹰……”红须道人点点头,戏谑道:“照这么说这里还真你的地界,那么你这只小鹰儿能有什么愁,什么怨?”
“呃……”小童语塞,脸上果然浮现一抹愁色,不过很快又咧嘴笑道:“老黑鹰飞在高高的天上,它有什么可愁的?你要是觉得它愁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红须道人已将他的神态看得一清二楚,也不点破,而是将目光落在童子所骑之牛上,随口问道:“你把这头黑牛喂得这样壮实,可见下了不少功夫。”
一提到黑牛,小童立马来了精神,猛一下从牛背上跳下来,拉着道人看他的牛,嘴里不住的自夸,将那牛夸得好似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说到最后,小童忽然压低了声音,护着嘴神神秘秘地道:“跟你说个秘密,你不能告诉别人。”
红须道人一乐,饶有兴趣的俯身下身,作洗耳恭听状,只听小童道:“我家老黑不是一般的牛……它是一只长翅膀飞牛!”
这话落在常人耳中,一定觉得是小孩子的胡言乱语,然而红须道人却猛地吃了一惊,他是走南闯北的人,知晓天地之大,各类奇异事物层出不穷,而天生奇物,往往必有神奇本领。
“你所说的翅膀在何处?我似乎并未见到。”
见道人质疑,小童连忙捉起道人的手朝那黑牛的前肋摸去,那黑牛胁下的毛发充沛蓬松,触手如同针扎,手一探入其间,便触到一条软中带骨的分肢,大小形状与一只去了毛的鹅翅相仿。红须道人“咦”了一声,小童又将他领至另一侧去摸同一位置,那里果然还有一只肉翅。
两肋生翅,似乎还真是一头“飞牛”!
“怎么样?“小童甚是得意的看着道人。
“呼”红须道人吁了口气,没想到在这种地方能遇见一只异兽。修道者皆知万物有灵,物寿三百年而成精,寿五百年而为妖,即便是最低下的生物通过机缘巧合,也能踏上修道之路。所谓的机缘不外乎三种情形:误食灵药、高人点化以及天生神异,这头黑牛属于那种情况尚不得而知,但红须道人隐隐觉得与这里“潜龙在渊”的鹰愁涧风水有莫大联系。
“小孩儿,”红须道人忽然神色严峻道:“此牛的神异之处,你不可轻易与他人透露,否则容易招来无妄之灾,于你不大是不利,明白吗?”
“我明白!”小童连忙点头道:“别人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把我老黑宰来吃了的!”
“正是如此!”红须道人心想你这哪里是明白,不过倒也不必再细说了,他本想再继续追问一番黑牛的来历,但转念一想,问他一个小孩也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倒不如自己亲身将这鹰愁涧勘察一番来得方便。于是他又随口与小童聊了几句,便借口说要赶路,与小童道了别,两人各奔东西而去。
道人出了谷口,暗自思付:异兽奇珍倒在其次,自己半生云游,想不到路遇一童子,竟生出从未有过的投缘之感,也算难得。
“粗看他那禀赋资质,倒也算是可造之材……”红须道人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