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小童卫鹰别了红须道人,独自骑牛深入鹰愁涧,直至走到红须道人先前查看过的圆形巨石附近时,忽然松开牛绳,翻身跳下牛背,黑牛也不等他指令,撒欢似的奔到巨石旁边啃起草来。小童百无聊赖的伸了个懒腰,光脚伸进涧水里,摸鱼捉虾、扔石头玩得自得其乐。
等到黑牛将那一圈肥美的野草啃个精光,也就吃饱,便下水和小童一起玩耍,一人一牛玩了好一阵子,直到时间差不多了,这才上岸开始打道回府,出了鹰愁涧,小童一路吹着竹笛,慢慢悠悠朝来时的路行去。
孟湾村所在之处是一片地势稍平的谷地,四周大山环抱,依山而建着大小数十间竹楼,谷地中间有着二三十亩良田,一条小河从高处流入谷地,形成一道瀑布,再横穿良田流至谷外。
卫鹰骑在牛背上,远远看见小村出现在眼前,抬头看天色,忽地拉住牛绳,翻身下地,又开始在旁边的小河里自娱自乐玩起来,他在水中翻开无数石头,捉到两只螃蟹,引它们用大钳子互夹,兴致勃勃观看蟹斗。
一直等到夕阳衔山,天色渐暗,卫鹰才将那两员蟹将放生,原本笑意盈盈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黯然。
牵着黑牛走到村口不远处,他看见前方那片草地上有十来个小孩在嬉耍打闹,男童女童个个手里都拿一根竹条,当作是宝剑互相打来打去,闹得鸡飞狗跳。
卫鹰只看了一眼,便埋头急行,佯装没事人一样想要尽快通过这个是非之地,只是为时已晚,那群小孩已经看见他了。
“呼”一声,众小孩一齐涌了过来,嘴上同声叫道:“牛屎蛋,牛屎蛋,你要上哪去呀?”
眼看混不过去了,卫鹰便站着不动,也不敢吭声。这群小孩中领头的是一个外号叫“黑蛋”的黑脸小胖子,个头年龄都比卫鹰大上许多。
黑蛋走上前来,伸出一根竹条横在卫鹰脖颈上,用不容反对的语气命令道:“牛屎蛋,我们在扮剑仙,你来扮妖怪!”
有黑蛋带头,其余小孩的十几根竹条顿时全数向他身上划来。
见到这个阵势,卫鹰有些怕了,但还是不想任人摆布,于是嗫喏答道:“我不行的……没时间!天黑了,孟老爷找不到我又要发火,他的鞭子打得人很重的!你们不怕挨打吗?”
一听他提到孟老爷,众小孩脸上明显犹豫了一下,面面相觑地望了望,倒是没人敢质疑孟老爷的威风。
孟老爷是这孟湾村唯一用得起仆人的乡绅。
与一般浑浑噩噩的山民不同,他早年时曾外出闯荡过,做过军官,见过大世面。衣锦还乡之后他买土买地,利用自己的关系,带领乡邻将一种名为“紫茶”的大琰山特产经营得有声有色,甚至成了王公贵族们的贡品,也使得原本地处深山的穷山村变得衣食无忧。
造福乡里原本是好事,但这位孟老爷生性易怒,又经熏染了战场上的杀伐之气,人近晚年脾气非但没有消退,反而越加顽固暴戾。村民皆知,他腰间常年佩戴着一根马鞭,是他当年征战沙场留下的旧物,平时只要看谁不顺眼,便不由分说一鞭子抽下去,挨了打的不敢反抗,连记恨的眼神都不能显露,否则还得再挨几鞭。
如此,全村老少对孟大老爷是又敬又怕,就算是私下里闲话家常,也不敢说出半句不敬之词,此时卫鹰面对众孩童的纠缠无法脱身,便抬出孟老爷名号,想叫他们知难而退。
但他没料到,领头的黑蛋早已熟悉他的套路,恶狠狠的道:“你别老拿孟老爷吓唬人,我们都姓孟的,他不打同族小孩,专打你们这种外姓人,尤其是你这种没爹没娘的下等外姓人!”
这番话一说出来,原本士气受阻的小孩们立刻士气大涨,哄哄闹闹间,开始不由分说各展“神功”“神剑”向卫鹰招呼过去,卫鹰哪能抵挡得住?只好撒腿就逃。
如此,一个人在前亡命狂奔,一群人追在身后喊打喊杀,如同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其情其状甚是仓惶可怜。
直到有位村民经过,大概是看不下去了,上前来大声呵斥一通,这才把那一群逞威的小毛孩吓跑,让卫鹰逃脱了厄运。
害怕落单再被人围攻,他只得牵着黑牛紧跟在那大人身后,顺利进村子之后,满口向人道谢,那大人也不甚在意,随口安慰了几句便自走开。
卫鹰一步步挨到孟家大宅旁边,左右张望一番,绕道后门进到宅子里。
前脚刚一进门,斜刺里忽然飘来一个严厉声音:
“回来了?玩高兴了?!”
卫鹰身子一颤,旋即恢复镇定,转脸望向声音的方向,那里站着一位衣着土灰,身形微驼的老头,透过重重的皱纹仍能看出他那张脸上满含怒意。
“马老爹!”卫鹰脸上堆笑,上前扶住老人臂膀亲热道:“您老人家专门在这里等我啊?老爷有没有问起过我?”
卫鹰口中的马老爹是服侍孟家多年的老仆人,如今年事高干不了重活,专门负责照看鸡鸭牛马之类的牲畜,卫鹰年纪尚小,所以一直由他带着做些零碎的活计。
马老爹的脾气其实很好,正真正像骡马一样任劳任怨,刚才故意装作生气,卫鹰根本没有害怕,按照以往的经验,只需撒娇卖乖多说几句好话,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你人不在,老爷已经问过你三次了!”马老爹神情严峻的说道:“你究竟是在放牛还是在偷懒睡觉?怎么每次都要挨到日头落山才回来?”
卫鹰闻言如遭雷劈,老爷问过三次了!那今天这一顿暴揍恐怕是免不了了!
只见他扁着嘴,急切解释道:“没有、没有偷懒,是老黑下水玩起性了,怎么拉都不不回来……马老爹,现在我该怎么办啊?老爷是不是准备好皮鞭要打人了?”
“牛鼻子穿着环儿呢,岂能拉不回来?”马老爹继续严词逼供道:“我看是你小子玩起性了吧?”
卫鹰忧心忡忡的想着挨打的事,也不再狡辩了,只是哀求道:“马老爹您老快替我找理由啊,老爷的马鞭一抽一条血棱子,我害怕!”
见到卫鹰这副又急又怕的模样,马老爹暗露一丝窃笑,抬手一个爆栗敲在卫鹰头上,打他哇一声惨叫,这才道:“算你运气好,今天古先生在。”
卫鹰抱着头猛揉,眼睛望向马老爹,脸上诸多表情最终化成一抹喜色,知道不用挨鞭子了!
话说孟湾村有男女老幼近百人,从头到尾没挨过孟老爷马鞭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他那美艳小妾,另一个就是这位古先生。
古先生原本不是村里人,是多年前由孟老爷从城里请来教书先生,说也奇怪,孟老爷脾气十分暴躁,经常不把人当人看,但唯独对这位古先生礼敬有加,不但逢年过节送酒送肉关怀备至,就算在暴怒之际,也能因古先生的一句劝解而平静下来。
由于孟老爷这种近乎恭顺的态度,使得孟湾村上下对古先生也非常尊重,丝毫不敢因为他外姓人的身份而怠慢,大人如此,村中小孩就更视其为神明般的人物。
卫鹰虽然没有福分上私塾,但自从五六岁起,就经常去私塾混迹,古先生没有因为他不缴学银就赶人,反而比旁人更加细心教导他,不但教读书写字,还教了许多有意思的技艺,他放牛时吹的小曲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一听到古先生来了,卫鹰自然是喜出望外,心里暗暗有了个想法,于是好好对马老爹说一番奉承话,把老人家哄得开开心心,随后两人合力将黑牛关入栏中,又进入后厨,忙起炊事来……
话说那位古先生很有几分读书人的酸气,每次来到孟宅谈事,从不留下吃饭,一到饭点准时起身向主人告辞,无论天黑下雨都要回到自己家中,孟老爷深知他的脾性,挽留几次也由得他去了。
今日也不例外,太阳落山的最后一道红光消失之后,天色已半黑,古先生照例走出孟宅,行至一片黑黝黝的竹林时,忽听路旁有个声音小声呼唤道:“古先生!古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