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青色的夜空中,挂着一弯上弦月。清冷的月光如水般缓缓流淌,漫过辽阔的天幕,漫过寂静的荒野。
一道身影,身披月华,优哉游哉,正自荒野上低矮的灌木丛中穿行而过。
这身影正是方默。
自打出城,一路行来,未见半道人影。动物和昆虫也似乎因为寒秋的降临,死的死,走的走,空旷的荒野上,除了脚下布鞋摩擦土地的沙沙声,竟无半点声响,仿佛一片死寂的鬼蜮。白天的荒野也许会给人一望无垠心旷神怡的感觉,然而此时,月光朦胧,夜色深沉,寂静中却带来隐约的压抑。
方默不喜欢这种压抑,所以他哼起了歌。
“我有一只小毛驴,
我从来也不骑。
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
我手里拿着小皮鞭
我心里正得意。
不知怎么哗啦啦啦啦啦,
我摔了一身泥。”
......
搞怪的歌声中,又走了片刻,密林中隐现火光。
方默一边低声哼着歌,一边向着火光前进。
“我有一只小毛驴,
我从来也不骑......
......
......”
离火光愈近,口中的歌声便愈轻,终至不可闻。
火光处是一小片空地,空地上燃着一堆柴火,柴火前围坐着三个人,三个人背后有一座庙。
方默的视线越过熊熊的火光,望向那黑暗中隐约的高耸轮廓,心想这应该便是鞋店掌柜所说的破庙了。
“哪个?”火堆前,一个人站起来问道。
因为两人之间隔着一团火光,看不清彼此的样貌,方默只感觉这声音隐隐有些熟悉,待到走近了,才心道一声倒霉。
原来是聚珍楼前那乞丐三人众,问话的正是那领头之人。
这人此时也认出了方默,一边招呼另外两个弟兄起身,一边笑着说道:“原来是你小子,真是冤家路窄啊!”
三人狞笑着逼近,领头那人继续说道:“下午时因为尚小哥的缘故,兄弟三人饶了你一条小命,没想到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此时你倒自动送上门来了。”
在方默身前三米处停住,那人顿了顿,又说道:“行走江湖须得讲究规矩,你坏了兄弟三人的规矩,今日此事就得划下道儿来!我这人最讲究江湖道义,以多欺少恃强凌弱之事向来不做。我看你身量也算魁梧,想必也略懂武功,你我不妨按江湖规矩单挑,你赢了,此事自然揭过,但若是你输了,嘿嘿,以后江湖之大,见我之面退避三尺,如何?”
听着这江湖气十足的话语,方默无奈地撇了撇嘴,心里腹诽道:“下午的时候三个打一个,打都打过了,现在却又说什么不以多欺少,还有什么单挑,你赢了,我挨打,一切好说,若是我不小心赢了,肯定还是会被你们找个借口围殴一顿,结果还是我挨打,而且更惨。无耻之尤!你还一口一个江湖规矩,一口一个江湖道义,我看你是想混江湖想疯了吧!你这样的人,就算进了江湖也是被万人唾弃的败类,最终的结局肯定是死无全尸,身首异处,尸骨无存,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他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人心的,此时被勾起了心底的恶趣味,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搜肠刮肚地回忆那些武侠小说中用来描述凄惨下场的四字成语,嘴角也不自觉地噙着一丝微笑。
这笑容虽不明显,映着火光却有些刺眼,落在三人眼中更不啻于一种挑衅。
“还跟他废什么话,此时无人,揍他!”左边那贼眉鼠眼之人大吼一声,当先一脚踹向方默小腹。
在他下午形成的认知中,面前这男子虽然长得人高马大,实际上却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货色,自己这一脚必定会结结实实地落在那小腹之上,他甚至已经看到片刻后这男子捧着小腹蜷着身子哀嚎的景象了。
然而,就在自己的右脚即将印上那淡色长袍之上时,他看到长袍的主人霍然抬头,火光照耀下,嘴角含笑,眼睛明亮地盯着自己,嘴唇一开一合,说了一句话。说的什么呢?他疑惑地思考着,好像是什么五人吗,震得五人吗,还是......
真的无人吗?!
下一秒,他的身体倒射而出!
眼看同伴腾空跃起,气势磅礴地一脚踹出,眨眼间却以更快的速度飞了回来,如同断线风筝一般,高高飞起,而后重重地砸在五米之外的火堆旁,激荡起一阵尘土后便没了动静,三人众中的另外两人顿时一脸错愕地呆立原地。
“你敢打我兄弟?!”
右边那个小个子乞丐旋即反应过来,低吼一声,愤怒地冲将过来,一拳砸向方默的下巴。
方默的身体岿然不动,目光却在迫近的小个子身上各处急速梭巡,嘴里低声念叨着什么。
“头部,破绽!喉结,破绽!心脏,破绽!小腹,破绽!下体,破绽!关节,破绽!”
就在小个子的拳头将将触碰到脸颊的那一刹那,他动了!
静如处子,动若奔雷描述的就是这一刻的画面---握拳,滑步,下蹲,扭腰,收拳---由静及动,电光火石间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小个子的拳头擦着方默的短发击在空气中。
拳头收于腰侧之后,有极短的一瞬间的停顿,而后猛然轰出,正中破绽!
出拳的右臂无力地垂下,小个子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佝偻着身子,缓缓倒向一旁。
......
不远处的柴火依旧自顾自地燃烧着,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除此之外,小小空地上,一片安静。
安静是理所应当的---倒下的两人被狠狠地击中脆弱的小腹,正疼得呼吸困难,自然发不出什么声音;站着的两人中,一个震惊于这在他看来匪夷所思的场景,瞠目结舌地讲不出话来,另外一个呢,似乎是觉得前面那人脸上的表情很是有趣,正垂手而立好整以暇地看着,同样没有说话。
大约是底部作为支架的树枝烧断了,火堆“哗”地塌了下去,在扬起大蓬火星的同时,也打破了空地上形成不过片刻的安静氛围。
身形高大的领头乞丐从倒地的同伴身上收回视线,愤怒地瞪向方默,咬牙切齿地说道:“果然是个好小子!原来是我看走眼了。不过,伤了我的兄弟,不管你是谁,都要付出代价来!”
做不到的威胁不过是试图挣回脸面的狠话,没有一丁点儿实质性的意义。在方默看来,领头乞丐的威胁自然无法达成,可是,他也不愿轻易地给他这个脸面!
于是,他收起玩味的笑容,眯起眼睛,身体微向前倾,左脚踏出的同时右手前伸,竟然朝着领头乞丐勾了勾食指。
即便是先前一拳一脚轻松击倒两人后,保持随意站姿的方默也更像是一个人畜无害的温和少年,哦,不,青年,然而此时此刻,一番神情动作做完,他的身上竟油然生出一股极其张扬狂傲的气势!
看着那嚣张的神情和不屑的动作,领头乞丐的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但他并没有因为愤怒而出离理智,像两个同伴一样毫无章法地冲上去。只用两招便能击倒两个同伴的人自然是练过的,不能以常人待之,但是他也不怕,因为,他也是练过的!
深吸一口气,他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愤怒,然后握紧双拳,摆出师傅教过的战斗姿势,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男子,小心翼翼地逼近。
看着领头乞丐摆出的姿势,方默的心中微微有些讶异。
史书上说,燕越两国以武立国,重武而轻文,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悍勇能武大丈夫”正是当时社会的真实写照。但实际上,无论是学文还是习武,其实都只是上层社会特权阶级才会面临的选项,对于普通的底层民众来说,农耕渔猎、经商作贾、为仆做工才是属于他们的生活,穷其一生,或许有幸得见些许武艺超绝的高手,但若无特殊的际遇,他们永远也无法跨过那道高高的阶级门槛,获得修习武艺的机会。
见识过诸多古武,太极、咏春更是自小练习,虽不敢妄称宗师,但自有一番心得体悟。方默一眼便看出这领头乞丐虚步横拳的姿势明显是某种拳法的起手式。这也是他感到惊讶的缘由,没想到一个在街边吹箫乞食、地位卑贱的小小乞丐竟然也会武功!
然而,兴许是练得马虎,亦或是师傅教得随意,这乞丐虽摆出了动作,然则步伐凌乱,横拳高度也极不讲究,周身上下竟全是破绽!
见乞丐摆出武术招式,方默原本也想摆出个咏春起手迎战,后来想了想,基于某种考量,仍然很写意地垂手而立,饶有兴趣地看着乞丐踩着碎步如履薄冰地靠近。
只要在走,无论多慢,总会抵达。
领头乞丐在一米之外停住,狐疑地看着这个仍旧一幅云淡风轻毫无防备模样的男子,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镇定,是真的有所凭恃,还是在装模作样?他的心中没有丝毫底气,然而此时骑虎难下,不管是为了被打的同伴还是自己的脸面,这一架都不得不打。况且,他目光阴狠地想道,让我靠得如此之近,就算你身怀绝世武功,也无法躲过我这接下来的一拳!
于是,他冷然一笑,目光陡然锐利,左拳前冲,右拳紧随其后。眨眼间,先发的左拳便已逼近对手鼻梁,眼看便要击中,却不知为何突然强行后撤数寸。这一撤,紧随其后的右拳便现出了轨迹,竟是愈加迅猛地朝着对手的下颌而去!
方默的瞳孔微微一缩,原来绵软飘忽的左拳只是虚招,意为遮挡自己的视线,真正的杀招是藏于其后蓄力已久的右拳!
倒是有些本事,他心道,不过,我也不是吃素的!
右脚前踏,横在胸前本欲拦截对手左拳的右掌握紧,而后收于腰侧,稍一蓄力,一记直拳猛然前击!
砰!
两人一触即分,一声闷响之后,领头乞丐痛苦地捧着小腹,缓缓跪倒在地,方默则仅仅晃了一下肩膀,便若无其事地收拳撤腿,站直身体。
然后,他背着手走到乞丐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声音异常冷冽---
他说:“我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