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赢了。
不夹杂丝毫情绪的言语，重若千钧，自上方砸落。
跪在地上的领头乞丐艰难地抬起头，扭曲的脸上满是痛苦。他望着那张映着火光面无表情的脸，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或许是狠话，又或许是脏话，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小腹传来的剧痛令他陡然再度弯下了腰。
......
......
柴火烧得差不多的时候，方默去到林子里，借着月光寻回来一堆干柴，才把行将熄灭的火堆救了回来。
有了新生力量的加入，火堆又奋力燃起熊熊的火焰，在这深秋的寒夜里照亮和温暖周围坐着的四道人影。
......
方默拿起一根干柴，扔进火堆，一番动作下的左肩又隐隐作痛起来。
片刻前以一敌三，并将三人干净利落地逐个击破，代价仅仅是左肩上挨上一拳。这乍看起来似乎有运气的成分在内，实则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对从小习武锻身的自己实力的清醒认知，对乞丐三人众实力的准确评估，对双方实力差距的严密推算---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就算是三人群起而攻之，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取胜，更何况是车轮战。所以，这不是赌，而是拥有充足信息的推演。这能力看起来有些神奇，颇有未卜先知的味道，其实基础不过是他那相较于常人敏锐数倍的洞察力罢了。然而，再敏锐的洞察力也不是真正的未卜先知，也有难以洞悉的事情，就像领头乞丐突然使出的那招拳法。不过，这么说的话也不太准确。因为他虽然没有算到这招出人意料的拳法，却早在最初推演时就留下了一定的应变空间，当时的他至少有五种以上的方法，可以轻松地避过这一拳并反扑，只是基于某种考量，他特意选择了这种最为粗暴也最为迅速的反击方式，代价便是此时左肩上隐隐传来的酸痛。
思及考量一词，他抬头看了一眼火堆对面犹自揉着小腹、低头不发一言的乞丐三人众。
实际上，从认出三人到现在，无论是一反常态的主动挑衅、故作张狂，还是不惜以伤换伤也要力求以最快速度击倒三人的出手，所有的一切都是基于某种考量---收服三人。收服三人并非指要将三人收为小弟这么无聊的事情，而是他迫不得已做出的选择。迎着火光走过去被三人认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今夜不可能像下午一样轻松了结---他自是不介意再吃点苦头挨几记拳脚，只是当时的阴暗环境最易令人头脑发热、下手不知轻重，虽然知道三人的心地不坏，可这种情绪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他可不愿冒这被打成重伤的风险。既然不愿挨打，那就只能出手打人，不过，不能只是简简单单地将三人打倒，更要将其收服，让他们不会将自己的事情胡乱张扬。他可不愿意刚来一天就出名，在这个全然陌生的时代，出名也许就等于死亡。所以他才故意挑衅并使出雷霆手段反击，为的便是震慑三人。
想到这，他再度望向对面的三人，眯着眼睛暗自思忖道：震慑大概是震慑住了，给的缓冲应该也差不多了，但妄谈收服恐怕还言之尚早，服人最重收心，先前的震慑只是基础，是时候进行最后这关键的一步了......
于是，他捂着嘴，重重地咳了一声。
......
听到咳嗽声的乞丐三人众犹如惊弓之鸟般迅速抬头，眼神茫然地望向火光中那张眯着眼睛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脸。
此时的三人早已醒悟，对面这男子大概便是传说中的江湖高手，或者是那朝中武将，但不管是哪一个，都不是自己兄弟三人能够惹得起的角色。然而，自己三人先前不仅对其出言不逊，更是不怕死地拳脚相加。传闻中这些人冷血无情、杀人如麻，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还没动手，但今夜恐怕终究难逃一死啊！
想到这，三人茫然的眼神立时变得惊恐。
其中，领头乞丐的反应最为强烈，他的嘴唇不停地哆嗦，双手也止不住地颤抖。因为他比另外两个人知道得更多，也看到得更多。
因为看到，所以想到；因为想到，所以理解；因为理解，所以恐惧。
他跟师父相处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见过师父练武，也见识过师父出手。师父的拳法诡谲多变，.无迹可循，常于意想不到之处出拳，颇为难缠；而眼前这人方才的两拳一脚，看不出套路，却招式简洁，迅猛有力，由静入动转变极快。他虽然看不出来孰强孰弱，却隐隐感觉这人的武功似乎要比师父高上一个层次。除此之外，他更是注意到了这人的年纪，与自己相仿，二十三四的样子---年纪如此之轻，武功却如此之高，再联想到师父曾对自己讲过的武林秘闻，便隐约猜到这人的身份恐怕比武功还要高，也许是三帮四派七大家的嫡传弟子也说不定。
他不知道身份武功如此超然的人为何会来这小小的边疆渭城，也不明白下午的时候为何会任由自己三人打骂，他唯一清楚的是，对方弄死自己兄弟三个就跟踩死几只蚂蚁一样易如反掌，于是愈发恐惧。
......
若是方默知晓此刻三人心底的想法，他大概会立刻停止下一步。恐惧收心虽是下策，却与原本的计划殊途同归，结果一样还能省些力气，何乐而不为呢？可惜的是，就像之前所说，再敏锐的洞察力也不是真正的未卜先知，也有难以洞悉的事情，人心便是其中之一。
他看着目光明显闪躲的三人，平静地开口道：“我问，你们答？”
三人还沉浸在将死的恐惧之中，一时间没有反应，待到方默重重地冷哼一声，才如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
“姓名？”
“铁...铁牛。”领头乞丐结巴答道。
“童六。”小个子乞丐忙不迭接过。
“......”贼眉鼠眼乞丐有些口齿不清“...梁...梁宽。”
“年龄？”
“二十四。”铁牛快速抹了抹额头的冷汗。
“二十。”童六偷偷揉了揉仍有些痛的小腹。
“二十三。”梁宽方才被踹飞时咬到的舌头没那么疼了。
虽不明白这些问题的用意所在，三人却能从对方温和随意的态度中察觉出来自己暂时可能不会死，恐惧稍减的同时，却仍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低声地回答着。
方默将三人的表现都看在眼里，与事先所料一般无二，不由得心中感叹道：小人物的生存智慧啊，察言观色的本领简直不要太强。
“性别？”他接着问道。
“性...性别？”铁牛三人一脸错愕地看过来，异口同声地问道。
方默一拍额头，表情有些尴尬：“呃...男，是吧？”
三人本欲答是，但转念一想，如此显而易见的答案，这位大人却明知故问，难道其中有什么深意？于是不确定地回答道：“...大概...是..吧..”
“大概？”这下反倒是方默一脸惊诧。他故意问性别问题，只是想活跃一下依旧有些沉闷的气氛，好进行接下来的对话，没想到竟然得到了这么个出人意料的回答。
难道......难道有人是太监？哇，如果有幸能见识到传说中的阉人，那么就不虚此行了吧。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三人。
被这锐利的目光一扫，铁牛三人身体一震，以为是自己模棱两可的回答让这位大人不满意，于是慌忙点头道：“是是是，是男的！”
看到三人这样的反应，方默哪还不明白先前只是他们说错话了，其实并没有自己想看的阉人，于是颇有些失望地摆摆手。
这一摆手不要紧，铁牛三人顿时噤若寒蝉，本来已经活跃许多的气氛再度冷了下来，火堆熊熊地燃烧着，也难以驱走这股骤降的冷意。
方默一看，摆着的手不由得停住，无奈地捏了捏额角，暗叹一声：唉，真是自作自受！你说你没事想看什么阉人，也不想想数百年之后阉人才开始出现，这个时候去哪看去！真是白痴！
不过，扫了一眼三人畏畏缩缩却已止住颤抖的身体，他心想，差不多可以接着走了。
于是，他语气尽可能温和地开口道：“小腹痛，但不伤。”
铁牛三人疑惑地抬起头，不明白此言何意。
方默微微一笑，解释道：“下午，你们没下重手，所以，方才我也没下重手，所以小腹痛，但不伤。”
三人听懂了这句话，所以表情更加疑惑。
“我看得出来，你们，心地不坏，我，不想做敌人。”方默继续说道。
听到不想做敌人这句话，铁牛率先明白过来，犹疑着问道：“这么说，您不会杀我们？”
“杀你们？”方默这才了然，难怪总感觉三人表现出来的恐惧比自己预想的要深得多，原来是怕自己会杀了他们。我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怎么会杀人呢？他这么想着，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不，当然不会。”
听得此言，铁牛三人黯淡的目光，陡然亮了起来，声音颤抖地问道：“大人此话当真？”
方默点点头，依旧微笑着：“当真！”
得到肯定的答复，紧绷已久的身体顿然轻松，仿佛突然挣脱了粘稠的血海，三人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互相对视一眼，看动作似乎想要抱头痛哭以庆劫后余生，却又反应过来这劫还在眼前，不宜太过放肆，于是各自正襟危坐，小意而谄媚地看向方默。
这样的画面在方默看来好似现代幼儿园里小朋友排排坐吃果果的情形，自己大概还是那掌握着果果的老师，于是不由得摇头失笑：“放轻松，我没必要骗你们。”
三人闻言低头沉思。
自己三人不过是三个断绝六亲九眷的街头乞丐，杀之无惧，谋之无利。此际冲撞了对方，以其身份和实力，自己还活着的唯一原因大概便是对方真的不想杀自己。
一念及此，三人又抬头仔细地看了一眼对方的脸---年轻却沉稳，挂着真诚而温和的笑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虚情假意。心头微动，三人便彻彻底底地放下心来，笑着拱手道：“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方默微微颔首，心想，确定无性命之忧便能笑逐颜开无所畏惧，这样的生存态度倒与自己有些相像。
少顷，他突然开口道：“只是有几件事，你们要答应我。”
兴许是所谓的小人物的生存智慧让他们觉察出方默其实是个性情随和容易相与之人，除了保有一丝隐隐的敬畏之外，三人之后表现出来的态度就仿佛对面只是一个身份稍微尊贵的普通人：“您请讲。”
方默倒是很适应这样的交流方式，毕竟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现代社会一直追求的便是人人平等。
“一则不许将我的事对外张扬，二来我也要住这破庙，尽量别打扰我。”
三人蓦地严肃起来，拍着胸脯认真承诺道：“您放心，我们定当守口如瓶！”而后神色稍稍放松，“至于这破庙，并非我们私有，全城三十九名乞丐皆宿于此间，您不介意，自去住好了。我们不会打扰您的。”
方默反倒是一惊：“三十九名？”
“是啊，最近打北边逃来不少，算上我们三个，正好三十九人。您是嫌人多？”铁牛道。
方默摇摇头，他只是要个遮风挡雨之所，至于人多人少并不在意，人多反而暖和一点呢。他担心的是刚才的出手是不是被别人看到了。
“那......他们怎么不来这取暖？”
铁牛的表情有些不屑，撇了撇嘴答道：“这火是用我们兄弟三个买的火折子点的，这干柴也是我们三人捡的，他们什么都不愿意出，自然不允许来此取暖，甚至看一眼都不准。更何况，他们此时应该都已睡熟了。”
方默闻言才放下心来，促狭地看着铁牛说道：“这么说，我还占了你们便宜呢？”
铁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您见笑了。”顿了顿又道：“再说，您不是捡了干柴回来吗？”
“哈哈，这倒也是！”方默笑道。
三人也随之轻笑出声。
火光跳跃的空地上，竟一片祥和。
......
后来又聊了些有的没的，直到头顶的上弦月消失，四人才灭了火堆，摸黑走入破庙。黑洞洞的大殿里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此起彼伏的鼾声自四面八方传来。
三人将他领到一堆干草前，自去睡觉。
方默和衣躺下，伸手在眼前晃了晃，结果什么都看不到，翻了个身便闭上了眼睛。
......
庙外，月隐星藏，寒风萧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