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小巷时,天色昏暗,竟已近傍晚。
落日慵懒地孤悬在远山的山顶,橙红色的光芒向上方延伸,朵朵白云被渲染上清冷的油彩。秋日的黄昏总是降临地如此温和而迅疾,就如同曾经无数个晚秋午后,坐在窗前读史书写注疏时,一页两页,一笔两笔间,四周便暗了下来,抬眼望去,夕阳在远处森林的边缘藏起半边身影,近处的景物则只剩朦胧的轮廓---锋芒锐利的目光变得柔和,棱角分明的侧脸逐渐模糊,嘈杂吵闹的声音也如同虚幻---一切都显得那么得静谧。
方默喜欢这样的静谧,所以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入了迷。
幽暗的落日余晖下,形单影只的路人各自走着,他们互不交谈,他们行色匆匆,仿佛在这座城市某个角落某间屋子里,一盏燃着的油灯下有一道婉约的身影正翘首以盼。近处的杂货店、当铺、药铺等纷纷上了门板,关门歇业,整齐地伫立在街道两侧,安静地等待着翌日黎明的到来。再远一点,小酒馆里亮起淡淡的灯光,门前的酒幡随风招展。酒馆对面卖面片儿汤的小摊也点燃一盏油灯,偶尔有客人来买,摊主从锅中盛出一碗,白色的蒸汽便在灯光下氤氲不散,面片儿汤的香气则随风而去......
咕噜噜......
似乎是嗅到了风中传来的香气,方默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诗情画意,画意诗情,填不饱肚子什么都白搭!他苦笑着,向不远处的小摊走去。
离小摊越近,空气中的香气就越浓郁。摊主见他过来,赶忙招呼道:“这位兄弟,你要吃点什么?我这有面片儿汤、刚烙好的饼,还有热腾腾的馒头。”
方默伸手指了指那盛面片儿汤的大锅,竖起一根手指,想了想,又竖起一根,摊主便吆喝道:“好嘞,两碗面片儿汤!”
......
片刻后,方默坐在路边,满足地揉着肚子,两只一干二净的瓷碗零乱地搁在脚边。
他眯着眼睛,随意地打量着对面的酒馆。酒馆里面有十几个人,三两个一桌地放声笑着,畅谈着,偶尔夹菜,间或举杯,热烈的气氛便在温暖的灯光里逐渐发酵。
生活有时就是这么简单,酒足饭饱,有一知己便已足够幸福。然而,如此简单的幸福现在却变成了一种难以企及的奢望。穿越千年的时空,降临陌生的世界,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哦,不,倒是知道从哪里来,从未来来嘛,只是为何而来,又该往哪去却着实难以想通。况且战事将起,天下必无一处安宁,彼时的自己又该如何活下去?唉,前途无亮呀!
很奇怪,或许是因为肚子里满满当当的食物,抑或是巷子里那件可爱的事情舒缓了心情,又或许是随遇而安的性格一如既往地发挥了作用,此时再度想起那即将爆发的战争,方默的情绪竟异常地平静,只是有意无意地盘算着到时候找个深山老林躲到战争结束的可能性有多大。
......
又在路边坐了一会儿,昏暗的天色便完全黑了下来,方默起身将瓷碗还给摊主,付了六个铜板之后,沿着街道游荡起来。
夜风起,天微凉,行人车马早已各自归家,商号店铺大都关门上板,空荡荡的街道上夜色如墨,显得有些冷清死寂,唯有少数尚在营业的店肆里燃着的油灯透过门窗在路边洒下一片片微弱的光亮。方默茕茕孑立的身影如同择人而噬的孤魂野鬼,偶尔在那些店铺前出现,驻足顷刻,而后一闪而逝再次遁入黑夜。
他在找鞋店,想买一双鞋。
脚底水泡磨了又破,破了再磨,早已是伤痕累累,痛楚万分。此时入夜,气温骤降,踩在冰凉的石板路上,被冻得气血不顺的血脉更是产生剧烈的绞痛,正一浪高过一浪,无情地侵袭着脑海。忍受了一天的方默,此时心中最渴望的就是买双鞋保护一下自己这双可怜的脚。只是,他望着街道尽头仅余的几抹光明,心生忐忑,也不知道这几家尚在营业的店铺中间有没有鞋店。他叹了口气,一边走向下一处光明,一边捏了捏口袋里细碎的二两银子和薄薄的几枚铜钱,心中愈发没有底气了。
......
不知道算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在街道尽头的一个小角落里,方默终于发现了一间点着油灯的小小鞋店。灯光穿过半掩的门,照进如墨的夜色里,显得无比明亮,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透过门缝看去,柜台后油灯下戴着黑色小帽的掌柜正埋头敲打着算盘,大概是今日进账不少,噼里啪啦的算珠碰撞声异常清脆响亮。
方默轻轻推开面前的木门,吱呀声中,鞋店掌柜停下手上的工作,抬起头来,油灯下的脸面色红润,微显富态,是一个中年男子。他打量了方默一眼,微胖的脸上没有堆起顾客临门时应有的笑容,反而迅速升起轻微的愠怒,低声呵斥道:“出去!出去!”
左手按在木门上,右脚刚刚跨过高高的门槛还未落地,听闻此言,方默的动作骤然一僵,心生疑惑:“怎么?生意上门,掌柜的不说热情招呼,反倒挥手赶人?”
鞋店掌柜见他赖在门口不仅没有离开,赤露的右脚还一颤一颤地悬在半空一副将落未落的样子,便一边气冲冲地从柜台往外走,一边语气不满地埋怨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就是不听话呢,说了别再来我店里......”
我们这些人?
鞋店掌柜的话还没说完,方默便记起了此时自己彻头彻尾的乞丐扮相。
原来如此啊!果然职业歧视的现象在古代更为严重,只是没想到严重到这种地步,连铺子都不让进。嘿嘿,你不让我进我偏要进,今天我不仅要进,我还要买东西!
他足底生疼,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鞋店,竟然因为外表像个乞丐便被拒绝进店,心中怒气立时猛涨,气急之下,那悬在半空的右脚重重地踏下!
这一脚气势十足,一往无前,落地之后,居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鞋店掌柜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他呆呆地看着方默,伸出的手在半空无意识地摆着,微微张开的口中喃喃地说出了剩下的那半句话:“......我哪能天天施舍你们......啊?”
方默没有听到这半句话,因为这气急之下的全力一脚也让他痛得头脑轰鸣!但他顾不得疼痛,龇牙咧嘴地将另一只脚也迅速地带入门内,然后在鞋店掌柜惊愕的注视下,走到柜台前,将怀中的银子掏出,一把砸下!
咚!又是一声闷响。
鞋店掌柜这才回过神来,狐疑地瞅了瞅柜台上的几粒碎银,然后看着面前这个微闭着眼一脸傲然的年轻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客人,可是要买鞋子?”
方默没说话,也没点头,只睁开眼睛,转动幽黑的眼珠,极不屑地斜睨了掌柜一眼,然后立即复又阖上眼。
这样故作骄傲的动作看起来似乎是在无声地表达对先前掌柜撵人的不满,实际上,却只是他用来掩盖此刻真实情绪的假面---因为刚刚那一脚,真的很疼。
鞋店掌柜自然不知此中底细,见他如此行为,只当是自己方才惹了他不快,遂赔着笑解释道:“客人大量,先前是小人误会了。只因北边发大水,诸多难民南下入渭城,沦为乞丐,小人见他们可怜,凡来我店中乞讨的,我都会施舍些银两。可近几日,来人骤然多了起来,我虽有心帮衬,无奈家小底薄,不过一两日手中银两便捉襟见肘。后来的乞丐,也只好狠心赶走。”
方默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认真地听着掌柜解释。
掌柜长叹一声,继续说道:“说实话,若有能力,谁又愿赶他们走?时已深秋,眼看就要入冬,这一下雪,讨不到银子的人明明白白的就是个死字!可是......唉,我也是有心无力啊!”
昏黄的油灯下,掌柜微胖的脸上升起无限悲悯的神情,竟有些像那佛经中普度众生的菩萨。
方默静静看着,早已信了他的话,心中微有感慨,却不是对这活菩萨般的善良掌柜,也并非对那些可能冻死街头的乞丐。他只是觉得这古人的品行还真的是高尚呢,短短一天就连着遇到三个活**,孔孟诚不欺我!
两人各有心思,这小小的鞋店一时安静下来,唯有油灯晃动的灯芯,不时将墙上两人低头沉思的影子扰乱。
片刻后,掌柜率先抬头,似是抹了一下眼角,笑着对方默说道:“让客人见笑了。不知客人要买什么样的鞋子?请跟我来。”说着,擎着油灯,领着方默往店铺深处走去。
店铺深处的三排货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绣着云纹的白色长靴,简朴的纯黑长靴,娇小的大红绣鞋,低帮的黑色布鞋等等等等,各有特色,不一而足。在掌柜详细的介绍下,方默最终选了一双“样式简单,但结实耐穿,厚重御寒,实乃过冬良品”的黑色布鞋,附赠一双白色的棉布长袜。
套上柔软的棉袜,穿上大小正合适的布鞋,方默在店里走了几步,感知着脚底明显减轻的痛楚,不禁喜上眉梢。
鞋店掌柜见他面上露出笑容,拱手问道:“客人可还满意?”
方默点点头。
掌柜继续说道:“客人满意就好。承惠五两银子。”
五两?!方默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看得出来脚上这双鞋虽然卖相不佳,但质量实属上乘,隐约猜到二两银子可能不够,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差了这么多。怎么办?怎么办?
鞋店掌柜报出价码,却见面前这年轻男子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心下了然,轻声开口询问道:“客人可是没带够银两?”
想起先前砸钱那股假装的骄傲劲儿,再对照此时的窘境,方默恨不得脱下鞋子撒腿就跑,可是又不想再承受那源源不绝的疼痛,于是他不好意思地对着掌柜点点头。
擎着油灯的中年掌柜既没有发怒也没有出言奚落,那映着红光的胖脸上又升起悲悯的神情。他看着方默说道:“先前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面善,现在才想起来,你不就是聚珍楼前那个呆呆傻傻的乞丐?中午和朋友在那喝酒,出来的时候注意到你盘腿坐着,双脚脚掌血迹斑斑,一看就知道是赤足走了很长的路磨出来的。本想送你一双鞋,无奈朋友催促离去,便只扔下两枚铜板,后来事务繁忙,竟将这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你倒是自己找来了。”
方默顿生错愕,当时的他专注于收集信息,根本没注意是谁给了自己铜钱。
掌柜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也罢,这双鞋你就穿着吧,柜台上的银子也拿走,天气这么冷,买件厚点的衣裳。”
方默猛地瞪大了眼睛。
啊?这就送我了?这......
他的思绪有些混乱。他想到了青衣小厮,想到了好心的胖大婶,想到了高一时班级组织观看的那部名叫《感动中国》的纪录片。
于是,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微笑看着他的掌柜,说了自穿越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声调很是奇怪,但鞋店掌柜听懂了。
他说:“谢谢您,我会报答。”,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掌柜没有说话,只摆了摆手,便擎着油灯回到柜台后面继续敲打他的算盘。
方默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拿起柜台上的银子,又鞠了一躬,方才走出小店。
就在他阖上木门的一瞬间,鞋店掌柜的声音传来:“若是没地方住,从这儿出城,直行数里有座破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