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五回想着家乡,不知不觉便愣了片刻。
回过神时,街道上的马车行人突然多了起来。
尚五看了看太阳。大约是午初时分。依惯例,再过片刻,酒楼的客人便会纷沓而至。他目光机灵地扫视着过往的马车,保证自己能在马车停在酒楼门前的第一时间赶过去。
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石阶下的那个乞丐保持着盘腿的姿势,撑着双臂,正从阳光下挪向阴凉处,不禁想起了这五日来发生的事情。
......
五日之前的上午,巳正时分左右,尚五于酒楼门前当值。因未至午初,酒楼内宾客稀少。他百无聊赖地扫视着四处的景象,一抬眼,就看到了对面杂货铺门前盘腿坐着的一名男子。
之前似乎从未见过这名男子,尚五便多看了两眼。
发式怪异,仿佛长长的头发被硬生生地齐根剪断,仅余数寸紧贴头皮,丝毫无美感可言;长袍不甚合身,袖口稍短,不及手腕,下摆却很长,盖覆在盘着的双腿上,露出赤、裸的双足。
男子坐在路边,以手抚额,好似在发呆。有人经过时,看他这副模样,会摇头叹气,好心地扔下两枚铜板。此时,他便会捡起铜板,端详片刻,而后揣入怀中。
尚五记起前一阵子渭城中突然多了许多乞丐,听掌柜说是北边崇阳城发了水灾大量百姓南下逃难,想着这人大概也是从北边来的吧。
尚五叹了口气,想起了去年家乡临清郡的那场大旱。若不是真的活不下去,谁又愿意背井离乡呢?
尚五默默地关注着那男子。从巳正到午初男子共得了数十枚铜板,算不得多却也勉勉强强。唯一让尚五觉得奇怪的是,跟普通的乞丐不同,男子从不开口向人乞讨,收到铜板时也从未向人赔笑致谢。
仿佛一开口,就会失去什么---尚五冥冥中有此感触。然后,他想到自己初到渭城时那艰苦的几日,顿时便明了了男子心中所想以及那一旦开口就会失去的究竟是什么,也因此对这男子生出些恻隐之心,心想寻个机会帮衬帮衬他吧。
那一日,来酒楼里吃饭喝酒的客人异常得多,尚五接车、牵马、喂料,忙得不可开交,也就没心思再注意那男子的动向。待到申正时分,得了空闲,他才发现那杂货铺早已关门,门前的乞丐也不见踪影。
尚五环顾四周,不经意间瞥见聚珍楼左侧的小巷子里几道熟悉的身影,走近一看,那名男子躺在地上,三个乞丐正对其拳打脚踢。
尚五赶忙喝道:“住手!”
听到有人制止他们,三个乞丐对视一眼,扔下那名男子,向尚五走来。
“原来是尚小哥啊,小哥忙完啦?”中间那个乞丐躬身赔笑道,两边的乞丐也笑着跟尚五招招手。
尚五此时也认出了他们三人。
中间那个高大壮实的叫大牛,左边那个低低瘦瘦的叫小六,右边那个贼眉鼠眼的叫宽子。
三人在渭城待了好几年了,因年纪相仿,性情相投,便组了个三人众,在渭城数十个乞丐中作威作福,虽从未强抢过其他乞丐乞讨所得银钱,但向来占据着最好的地盘,不允许别人在其中乞讨。聚珍楼石阶两旁便是其中最好的一处。
尚五虽看不起手脚健全却偏要行乞之人,但也做不到对他们可怜兮兮的乞求视若无睹。在聚珍楼当差的这十个月,他常将楼中吃食拿与他们,偶尔也送些碎银,三人也时常帮尚五做些牵马喂料之类的工作,一来二去,双方便熟络了起来。
相熟之后,尚五也曾劝过三人,去找个正经差事,三人却总是笑嘻嘻地拒绝,称早已习惯无拘无束,怕是做不好什么差事。
后来,当尚五旁敲侧击了解到,三人幼时做工曾饱受虐待,故对在人手下做事有些阴影时,便不再提求职一事。
“嗯,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大牛,你们下此狠手是为何般?”尚五探头看去,发现那名男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质问道。
大牛挠挠头,笑着答道:“这人新来的,不懂规矩,方才在我们眼皮底下于聚珍楼前讨了些银钱。我们便想着教训他一番,让他长点记性。尚小哥也知道,最近打北边来了不少难民,我们哥仨要是不给这些人来点下马威,只怕迟早会被他们骑在头上。不过小哥放心,我们下手有分寸,不会出事的。”
尚五瞪了大牛一眼,指着那男子说道:“有分寸?你管这叫有分寸?”
大牛回过头,只见那男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肩一耸一耸地颤抖,看起来甚是痛苦。他尴尬地看向尚五,咕哝道:“这小子看着挺壮实的,打的时候也是一声不吭,怎么这般不禁打呢?”
尚五瞥了他一眼,喝道:“还不赶紧走?!”
“那这?”大牛指指地上的男子,面露为难之色。
“我帮忙看着,若有不妥,出些钱送到医馆便是了,难道还指望你们出钱吗?!”
三人大喜,拱手躬身道:“那就多谢尚小哥了!”说完,快步走出巷子。
尚五看着三人离开,叹了口气。
双方熟络之后,尚五曾帮着三人处理过两次这等事情。非是他烂好人,只是心中将三人当作朋友,明白三人并非大奸大恶无药可救之辈。
待三人走远,尚五急忙去扶地上那男子。
“你没事……?”
话未说完,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只见那男子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静静地看着他。
尚五这才注意到,这男子竟比自己高了一头有余,似乎比大牛还要高上一些,再加上身材匀称,肩膀宽阔,四肢粗壮,看起来确实相当壮实。
被男子明亮的眸子盯着,尚五讪讪地收回手,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地问道:“你身上可有疼痛之处?”
男子摇摇头。
“那可有外伤?需要去医馆医治的?”尚五再问。
还是摇头。
这人怎么不说话,只摇头呢?
尚五心中想着,脱口便问了出来:“你不会说话吗?”话音刚落,他便有些后悔,赶忙看向那男子,见其面上并无怒色,仍只轻轻地摇摇头,心中松了一口气。
尚五依旧不知道男子究竟会不会说话,然也不宜再度询问,便向男子拱手道:“那三人是我的朋友,他们本性并不坏,但占位乞讨事关能否果腹,故下手有失分寸,所幸你并无大碍。希望你不要记恨他们。”
男子眨了眨眼睛,微微颔首。
尚五想了想,从怀中取出约二两碎银,递与他,说道:“我看你今日也没讨得多少银钱,这点银子拿去,足够你吃几顿饱饭。若是可以,最好找份正经差事,行乞毕竟不是长久之道。”
男子看了看银子,又看了看尚五,点点头,接过银子揣入怀中,然后赤着双脚走出小巷。
真是奇怪的人呐。尚五看着男子走远,心想。
第二日一大早,备草料时,尚五发现那个男子竟又盘腿坐在聚珍楼的石阶下。他放下手中的草料,急忙跑过去劝道:“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这是他们三个的地盘,被发现你又会挨揍的!”
男子抬起头,盯着尚五,摇了摇头。
看着男子眼角那处淤青,尚五生气地跺了跺脚,心想,这人的心气怎地这般高傲,昨日硬说没有外伤!生气归生气,他还是尽力劝阻。
然而男子低着头,始终不为所动。
眼看掌柜来查草料的时间将至,尚五没好气地扔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匆匆忙忙赶向后院去备草料,心中却想着,若是等会再发生冲突,自己要尽力拦着大牛他们。
然而,奇怪的是,大牛三人竟是一整天都没出现。
那日客人不多,忙到申初,尚五便得了空闲。他站在石阶的一侧,打量着另一侧的男子。杂货铺处在对过,小巷中太过昏暗,晨时又太焦躁,竟是都没有细细观察此人的样貌。
此时,阳光甚好,明亮而不刺眼。
男子眼角的淤青已淡至不可见,干净的脸上没有明显的灰尘,五官端正,线条硬朗,给人老实稳重的感观。他的年纪看起来比自己大些,二十四五的样子。
正打量着,男子突然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向尚五走来。他走到尚五面前,右手握拳伸出,拳心向下。
看样子是要给自己什么东西,但会是什么呢?尚五想着,伸出手接住。
男子松开拳头,原来是几粒碎银。
尚五愣了愣,看向男子:“给我银子干吗?”
男子不说话,看着尚五。
“还我的?”尚五再问。
男子点点头,转身离开。
尚五看着男子离去的背影,这才发现他的脚上多了一双布鞋。他看了看手中的二两银子,摇头失笑,心想,这人行事还真是古怪呢。
当日入夜后,尚五方才想起自己本打算去城北破庙看看大牛三人的,却因这男子的古怪之举忘了此事,也只好待第二日再说。
第三日,第四日,男子依旧早早来到聚珍楼前盘腿坐下,一言不发地坐上一整天,大牛三人也始终没有出现。
尚五心中焦急,不巧那两日酒楼招待宴席,忙得脚不沾地的,始终寻不得空儿去城北破庙看看,见男子每日走时皆是向城北而行,尚五猜测男子应该也是宿于破庙之中,便就此事问询于他,男子却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尚五虽心焦无比,因抽不出空,却也只能强行按下。
这便到了今日。
男子一如往常,早早地来到聚珍楼门前。大牛三人也依然没有出现。
......
尚五看着男子挪到阴凉处,重又盘腿坐好,想着今日无论如何也得去城北看看。
这几日,尚五与男子偶有交流,男子却向来只是点头或者摇头,从来不发一言,若不是有次牵马车去后院,经过男子身前时,听到他在低声地自言自语,只怕真当他是个哑巴了。
之后又听到过只言片语,却尽是些意义难明的句子。譬如,“到底怎么会穿越到这儿的?”,“这大街上跑的还真他妈是马车啊!”,“该怎么穿回去呢?”。初时自然觉得奇怪,后来只当他说的是哪里的方言,便没再多想。
只是今日,男子这半天来说的话比前几日加起来都多,声音也不知为何大了许多,自己站在石阶这一侧都听得清清楚楚。
哑巴说话,铁树开花喽?尚五无聊地揣测着。
突然间,一声马嘶传来。尚五循声看去,只见一辆马车正慢悠悠地朝聚珍楼行来。知是有客来到,马车刚一停下,他便跑了过去,恭敬地接过马车的缰绳,待车中贵客下车后,方牵起马车去往后院。
路过男子身前时,尚五又听到他在说那些奇怪难懂的话。
“唉!穿都穿来了,怕是没那么容易回去的,既然如此,索性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以我对这个时代的了解,活下去应该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