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发源于极北冰原,南下入越,而后西行,流经上阳城,后因地势改道东南,进入燕境。燕国土地平缓,一马平川,渭水一路东南,浩浩荡荡,过燕都白帝城,终于潮海小城流入东海。
渭水流经两国国都,肥沃万顷土地,养育沿途百万人口,两国百姓皆亲切地称之为母河。
在燕越交界,渭水北畔,有一小城,名曰渭城。
渭城本不叫渭城。
当年,燕越两国在渭水畔交战,久久相持不下。
燕皇白如山心念万民,深感战争劳民伤财,遂主动修书越帝,言明愿就此罢战,缔结合约,从此两国百世修好。五日后,越帝回书,称愿与燕国握手言和。两国使臣便在渭水北畔的一个小城中,签署了《渭水盟约》。此后,这座小城便更名为渭城。
这是燕国民众间流传的说法。
而就越国百姓所知,当年之战,越国军队强大无匹,燕军在其攻伐之下,已隐现败象,若继续作战,必败无疑。燕皇遂修书越帝,以关怀民生为由,请求休战。越帝深明大义,兴兵作战本只为抵御燕国铁蹄,毫无逐鹿天下之心,便力排众议,回书一封,答应与燕皇议和。议和地点便是如今的渭城。
史书本就是由人所书写,当年的真相究竟如何,如今似乎已无人知晓。
然而,自那时渭城便存续了下来。
横跨两国,依傍渭水,新生的渭城不仅地理位置优越,交通还异常便利。南来北往的商队开始注意到这座边陲小城。
转眼间,十年过去了。如今的渭城比当年大了许多,也比当年繁荣了许多。城中街道宽阔整洁,来往马车川流不息,店铺摊位随处可见,客栈青楼一应俱全,酒楼茶肆多如繁星。
“优越的地理位置,带来的不仅仅是商贾贸易的发展,随之而来的还必然有服务行业的兴盛。看来,在这一点上每个时代都是相通的。”
聚珍楼前的石阶下,一个盘腿坐着的乞丐自言自语道。
旁边的青衣小厮不经意听到了乞丐的话,瞥了他一眼。
青衣小厮名叫尚五,燕北临清郡人。
去年秋天,临清郡大旱,全郡土地几乎颗粒无收。朝廷赈灾粮食来得及时,方才解了百姓温饱难题,然灾粮终究有限,土地不知何时才会有所收成。大量青壮年不得不背井离乡,另谋生路。
尚五便在那时离开家乡小镇,跟随商队辗转月余,来到了这渭水河畔。
初进渭城,城中的富足安逸令年纪轻轻、没见过世面的尚五心神迷乱。
于是,他迷迷糊糊地跟着商队,住进了城里最好的客栈。饿时便跟商队成员去吃聚珍楼的精品小菜,饱了就去看天舞轩的姑娘们跳舞或者去听凌音阁的美人儿唱曲儿。
日子过得甚是有滋有味,身上的银子却也去得如同流水一般。
三日后,商队出城北上之时,选择留在渭城的尚五才发现,原本在包袱最底下压着的几十两盘缠,竟只剩下了几枚油腻的铜板。
没了银子,自然再住不了客栈,吃不了小菜,看不了妙舞,也听不了小曲儿了。
尚五决定找个差事。
在这繁华富庶的渭城,寻个差事似乎是极为简单的。只是尚五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无亲朋熟人帮衬,却是不知从何找起。他只好每天早上从城北开始,客栈、酒楼、商铺,一家一家的,询问是否需要帮工。渭城不小,店铺繁多,这样下来,每到城南时,便已然入夜。此时尚五会花一个铜板,买上两个馒头,作为一天的口粮,在回去的路上边走边吃。
城北数里外有一片密林,密林中有一座荒废的破庙。那就是尚五要去的地方。他从路边的乞丐口中听说,全城的乞丐都住在那里。没钱住客栈,尚五只好和数十个乞丐挤在破庙里,每夜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入睡。
那一夜,尚五从城南回来的时候,没有买到馒头。
因为他没钱了。
数日的奔波劳累始终无果,再加上饿着肚子,尚五不禁心生烦闷。半夜时分,他从睡梦中醒来,隐约听到庙外有人交谈。
竖耳听了一会儿,原来是两个乞丐在讨论今天的收获。一个说今天遇到个好心人,很大方,出手就是一两银子!另一个说你这不算什么,今日在聚珍楼门口遇一富商,出手更是阔绰,我们四五个人,一人便讨得二两银子!
尚五听了几句便没了兴趣。他睁大眼睛盯着黑暗中的佛像,心想,难道我年纪轻轻手脚健全,竟真的要以乞讨为生吗?可是,若不如此,就当真要被活活饿死吗?
他想着想着,却始终做不出决断来,不久,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日天亮时,因那可怜的自尊作祟,尚五还是决定再坚持几日。
晨光熹微,照着沉睡的渭城。渭城在路边小贩的叫卖声中渐渐醒来,包子和面片儿汤的香味漂浮在空旷的中央大街。
一天一夜未曾进食的尚五,闻着这清淡的香味,感觉分外诱人。
他咽了口唾沫,拍拍额头,目不斜视地走入聚珍楼。
聚珍楼的大堂一如往日清晨一般冷清,几名小厮卖力地做着清扫,看到有人进来,瞟了一眼,发现是这几日每天都来寻求差事的人,仍低下头专心自己手中的工作。
尚五看了一圈,没有发现自己要找的人。等了片刻后,那位数日来负责跟自己交涉的掌柜还是没有出现,他不由得想道,莫不是那位掌柜厌烦了自己,故意躲着不出来?
想到这儿,尚五叹了口气,心灰意冷地转身离开。
刚下石阶,身后突然传来“小哥且慢”的喊声。
尚五回过头去,只见那位掌柜正立于石阶之上向自己招手。
“昨日,马房小哥粗心大意摔断了腿,虽医治及时,但短期内恐难工作,遂决定结了其工钱,送回原籍安顿。马房一职便有了空缺。不知小哥,可还愿在我聚珍楼中做事?”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尚五心中大喜,急忙俯首躬身行礼称是。
......
启天二年十月中旬,尚五来了渭城,十月底得了马房的差事,如今是启天三年的九月。细细算来,竟已有十月了。
尚五看着过往的行人,回想这十个月来的生活,心中很是满足。
聚珍楼作为渭城中最大的酒楼,无论菜品还是招待,皆是行业翘楚。此外,酒楼中佣工的待遇水平也同样声名远播。
后来了解到这点时,他才明白自己能在聚珍楼得到一个差事是多么得幸运!
在这聚珍楼中,他虽然只是一个安顿客人车马的马房,工钱不高,所受的待遇,相比其他同行,却是极好的。不仅有吃有住,逢年过节还能领取津贴,去年入冬时更是蒙掌柜出钱置办了两套天品衣坊的上好棉衣。
这十个月来,他感恩戴德,兢兢业业地工作。工钱虽然不高,但平日里无甚开支,加上所发津贴以及客人的打赏,手中已有了不少存银。
常想着,待攒够了银子,就回家去。买块儿地,盖间房子,娶个媳妇,生儿育女,赡养父母,照顾幼妹。终此一生,再不离家。
想到这儿,尚五的脸上有些黯然。
也不知如今家中情况如何?生活可还过得去?父母与小妹的身体可还康健?
去年过年前,自己写了封信寄回家去,一来向父母报平安,二来也想了解了解家中近况。可不知怎地,到如今都没能收到回信。
大概是半途遗失了吧。
尚五叹了口气,抬头望向东北方向。
他的家乡就在那里,他的家人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