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小巷,不复先前的冷清,面前的街道颇为热闹。
挎着竹篮早起买菜的大婶笑着跟邻居打招呼问要不要带些蔬果回来,衣衫不整才出青楼的公子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唯恐被人认出,步履匆匆赶去早市的农夫挑着担子一言不发地沉默前行,忙前忙后招待客人的摊主声音洪亮地回应着不同的要求......人与人擦肩,人与人对视,人与人微笑,人与人交谈,人与人争吵,相比于荒原上那些静默生长的顽强灌木,这些人以及他们彼此之间的交互与联系才是这个衰败萧索的深秋清晨里最为蓬勃的一抹生机。
方默出神地望着这充满生活气息的一幕,长叹一口气。这毕竟不是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这些人也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些穿着西装校服OL装行色匆匆赶去上班上学的人。所以,即便眼前的画面再逼真,哦,或许根本就是真的,在他看来,也更像是一幅扭曲虚幻、不知何时便会消散的海市蜃景。
方默走到聚珍楼前,靠着石阶一侧坐下。身下的青石地面微凉,他换了个盘膝的坐姿,想起了方才对年轻的面片儿汤摊主所说的那番话。
那番话并非说笑,也非空口白话。
据燕国正史记载,启天三年十月初五,偏将沈君玩忽职守,征粮不及,致贻误战机,被燕皇大怒之下亲手斩于帐前,以儆效尤。后查明,沈君之误事出有因,乃是征粮地兰清郡突遭蝗灾,千亩待收粮食旦夕之间被啃食殆尽,故此未能及时征齐军粮。得悉此事后,燕皇追悔恸哭,于百万将士面前祭酒三杯,以告沈君在天冤魂。
这段记载虽出自正史,其真实性却有待考究。身为一位万人之上的皇帝,错杀一名万人之下的偏将,却甘愿放下九五之尊的颜面,当着百万将士的面祭酒三杯,这样的做法实在是有悖于常理。学术界有人猜测说白如山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他是一位知错就改的开明君主,也有人说这只是一场收服军心的作秀,更有甚者说白如山错杀沈君之后,毫无悔意,反倒是威逼史官杜撰出此等明君之举。
历史背后的真相早已湮灭在时间的洪流之中,无人知晓,大概也无人在意。
方默既不知晓也不在意这段记载产生的缘由,他甚至无法确定这段记载中究竟有几分真实---蝗灾有没有在兰清郡发生,沈君有没有前去征粮,时间是不是启天三年十月初---这些他一概不知。然而,即便这段记载全部属实,如今多了一个被硬生生地插入这段历史进程之前的他,谁也无法估量一只小小蝴蝶扇动翅翼最终会带来怎样巨大的风暴。
所以,他让年轻摊主买粮卖粮只是在赌,赌燕国史官的职业操守,也赌自己一向保持的低调尚未对历史产生太大的影响。但是,实际上,他同样不知道年轻摊主会不会听从他的话。换句话说,在这场赌局里,赌徒并不是只有他一个,那个本家的年轻面片儿汤摊主是另一个。然而,方默自讲出那番话摆出选项和奖金的那一刻起,便由赌徒变为了庄家,年轻摊主则成了这张桌子上唯一的赌徒,信与不信,做或不做,挣得盆满钵满或是赔得倾家荡产,他之后抉出的每一个选择以及由之产生的每一种结果都再与方默无丝毫关系。
这话听起来有些无情,但这就是赌博,这就是生活!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一个小小的赌徒,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面临着各式各样的赌局,然而无论赌局由谁开,奖励由谁出,估测风险与收益之后做出投注的终究是我们自己,那么赌赢或者赌输便都怨不得别人。
......
......
“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这是他们三个的地盘,被发现你又会挨揍的!”
方默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打断了思绪,循声望去,原来是那个青衣小厮。他看着小厮关怀的神情,摇摇头,表示无妨。铁牛三人已对他心服口服,也承诺将这块地盘借与他七日,自然不会再来找麻烦。
小厮却不知其中原委,只当他是在逞能,仍跳着脚不住劝说。方默也不想出言解释,便径自低下头去思考事情。
过了片刻,大概是见他油盐不进有些生气,青衣小厮扔下一句好自为之后便气冲冲地走了。方默抬头看了一眼,心想**果然是**,帮不到人还会生闷气。
向铁牛借来聚珍楼前的地盘自然是为了收集更多的信息,同时也能最大程度地保持低调---聚珍楼前换了个乞丐这种事情大概只有其他乞丐以及在门口工作的**小厮才会注意到。当然了,除此之外方默还有其他目的,毕竟如今的他身无分文,不论是以后的衣食住行,还是在战争爆发后逃往深山老林的计划都是需要钱的,他当然可以找份工作,但他此时只想做一个安静地见证历史发生的观光客,而不愿与更多的人发生联系从而不经意间改变历史的走向,那么为今之计便是乞讨。
虽然对乞丐这种职业的看法并无偏颇,对吹箫乞食也没有心理负担,但真正讨起钱来却还是脸红心跳束手束脚,因此,大多数时间里方默都是可怜兮兮地坐在石阶旁,故意脱下布鞋露出伤痕累累的脚掌以求同情和施舍。这样做自然讨不到太多银钱,不过,聚珍楼前不愧是铁牛三个乞丐头子相中的地盘,到天色微昏酒楼内客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方默总共讨到了一两银子加两枚铜板,多多少少够吃两天饭了。
**小厮刚刚恭敬地送走最后一辆客人的马车,正站在石阶另一侧百无聊赖地四处打量,身后聚珍楼的大堂里也已没有了客人,小厮们正忙着抹桌子洗地板。
方默穿上鞋,站起身拍拍尘土,走向石阶另一侧。脚下有鞋,手中有钱,便没必要再借别人的钱了。这样想着,他走到**小厮身前,在其讶异的目光下,将二两银子还了回去,而后转身离去。
沿着大街走了片刻,还了银子的方默内心轻松无比,嗅着空气中弥漫着的包子和粥的诱人香气,不禁食指大动,快步走向路边的包子铺。
中午没有吃饭,此时他的饭量便有些大---五个大包子,两大碗粥片刻间便吃得一干二净。付了约五分之一两银子,方默抚着鼓胀的肚子,一脸满足地走出了包子铺。
夕阳渐隐,残月悄升,渭城的家家户户陆续点起了油灯。一道身影慢悠悠地踱步前行,从黄昏到夜晚,从灯光到月色,从城内到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