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北门。
熹微的晨光照着洞开的城门,两名守卫拄着长矛站在道路一旁,无聊地扫视着进城赶早市的小贩,不时捂住嘴打个哈欠。一个发型怪异、穿着不合身、长袍下摆和裤腿上满是水渍的身影走出荒原,他们好奇地打量片刻,而后又打着哈欠移开视线。
这身影正是方默,为了不属人耳目,他拒绝了铁牛等梁宽、童六醒来四人同行的提议,先行一步到了渭城。
城门前,方默扯了扯被露水打湿紧贴小腿的裤子,仰起头,薄雾中高耸的黑色城墙仿佛雌伏的山岩巨兽,沉眠中仍有一股惊人的气势无声蔓延。他又回头,远望来时的荒原,浓厚的雾气早已消融,绛红色的日光肆意流泻,低矮的灌木舒展枝桠,抖落一地的露珠,焕发新一天的活力。
即便是在秋天,早晨仍是如此得生机勃勃啊!
方默心中感叹一声,抬脚走入城门洞。
街道尽头的小小鞋店木门紧闭,一把青铜大锁挂于其上,方默驻足顷刻,看了一眼写着“庄记鞋铺”的招牌,方才离去。
早市大概是在其他街上,挑着担子、赶着驴车的农夫刚出城门便拐入一条小巷不见了身影,唯有他一人直行在这条宽阔的青石路上,“哒哒”的跫音轻响,在两旁店铺的木质墙壁间回荡,显得愈发冷清。
陈记药铺、王家布庄、苏氏当铺......
方默边走边无聊地扫视着两侧店铺的招牌,心想随便拿一个回去都值不少钱吧,走了片刻,来到了昨夜买面片儿汤的摊位前。
年轻的摊主大概也是刚刚开张,正忙着摆放桌凳,见他走近,脸上堆起笑容道:“这位兄弟来了?今天吃点什么?”
“一碗面片儿汤,半张烙饼。”方默答道。
“好嘞!”摊主引他在一张桌子前坐下,朗声重复道:“一碗面片儿汤,半张烙饼!您请稍等!”而后回到摊位后,一边盛面片儿汤,一边朝身后的巷子吆喝了一声:“媳妇儿,切半张烙饼出来!”
方默闻声扭头望去。
不一会儿,巷子口那扇虚掩的木门被一只纤纤玉手从里边拉开,一名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端着一只竹筐走了出来。
这女子身量纤细,脸型娇小,长发挽于脑后用一块灰布系住,微低着头纤纤作细步的样子颇有些弱柳扶风的感觉。她走到摊主身旁停住,远远地将手中的竹筐递过去。
方默回过头来,心中暗自慨叹。
古代女子果然矜持啊,在外人面前跟自己的丈夫都保持着距离,不过,这楚楚动人、温婉含蓄的气质倒是现代女子怎么都学不来的。也不知道这个时代的青楼女子是何模样?是同等矜持还是风情万种?但想来无论怎样总要比现代娼妓要收敛得多吧......
“客人。”
一道脆生生的轻唤打断了方默的思绪,他抬起头来,那女子端着竹筐立在身前。
娇小的脸上五官清秀,小巧的鼻子,朱红的樱唇,剪水双瞳微微低垂,白皙的双颊上有几粒雀斑,雀斑周围透着动人的绯红。
“客人,您的烙饼。”女子低着头,声如蚊蝇,放下手中的竹筐,转身便走,一副不胜娇羞的模样。
方默望着女子瘦小的背影,皱了皱眉头。这才十五六岁吧,古人结婚也忒早了点。
女子前脚刚刚离开,作为丈夫的年轻摊主端着面片儿汤走了过来。
“我家娘子。去年刚娶进门。怎么样?漂亮吧?”摊主放下手中的汤碗,望着逐渐远去的妻子的背影出声问道。
去年?那时候才十四岁吧?那可是幼女啊!真是禽兽!!!
方默最不喜的便是古人的婚配年纪,如此小的年龄便要成亲嫁人实在是对女子的极大摧残。他心中暗骂着,不禁抬头瞥了摊主一眼,却见那张年轻而憨厚的脸上写满了幸福和骄傲,他微微一怔,心中怒气顿时烟消云散,想了想,轻声赞许道:“很漂亮。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年轻摊主一愣,低头看了方默一眼,脸上的神采愈发飞扬,不住重复道:“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重复几遍后突然开怀笑道:“我回去将此话说与她听,她肯定会很开心!多谢客人夸赞!”
方默微微颔首,低下头去专心对付桌上冒着热气的烙饼和面片汤,他的肚子着实有些饿了。
年轻的摊主却在旁边的桌子前坐了下来,望着对面尚未开门的邹记酒馆,轻声说道:“她啊,原本是城南宁记布行的千金,从小娇生惯养,到了婚嫁年纪,这渭城中门当户对的多不胜数,她却一个不许,愣是看上了我这个读过几年书的穷小子,不顾父母反对,下嫁与我。唉,也不知道这是我方浩远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闻得此言,方默咬着松软清香的烙饼,抬头瞅了一眼,心道这小夫妻背后还有故事呢。
年轻的摊主眼中闪烁起莫名的光芒,他望着晨光中肆意招展的酒幡,接着道:“所以啊,在成亲那天,我就对自己发誓,我以后一定要对她好,一定要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我要挣很多钱,我要在渭城开一家大酒楼,我要在酒楼的招牌上写下她的名字,宁琴酒楼,多好听的名字。到那个时候,她的父母就不会再看不起我,她的姐妹也不会再对她冷嘲热讽,她可以很骄傲地说她相中的男人不是废物!”
说到这儿,年轻摊主攥紧了拳头。
方默望向晨光中的那张脸,微微有些动容。那张稚嫩的脸上没有因冷言冷语的愤怒,没有因现有身份的自卑,也没有对小妻子的迁怒,而是毫不动摇的坚定与自信。这个看起来仅仅十八九岁的男人主动谈论起他背负的压力和立下的志向,并不是借此寻求自我安慰,而是真正的心怀坦荡。他深爱着他的妻子,同时也深信着自己一定会完成梦想,带给妻子幸福和快乐。
这是一个真男人。方默想着,喝下最后一口面片儿汤,说道:“结账。”
年轻摊主攥着的拳头松开,笑着望过来道:“客人夸奖了我家娘子,又听我唠叨了这么久,这顿饭就当是感激与赔罪了。”
方默挑了挑眉,道:“你这样可是赚不到钱的。”
年轻摊主收拾着碗筷,无所谓地说道:“几枚铜板而已。”他话音一转,语气坚定地说道:“再说,能让娘子开心,别说是这点钱,就算是几十两银子,我也不要你的。”
方默看着他那张洋溢幸福的笑脸,心中微动,问道:“知不知道兰清郡?”
年轻摊主停下手上的动作,想了想道:“好像是东边的一个小郡,客人问这个作甚?”
“多收购些粮食,下个月月初拉到兰清郡卖掉,价格可以稍微定高一些,但不要太高,应该能赚一笔钱,作你开酒楼的本金。”方默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年轻摊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愕,而后无奈笑道:“客人说笑了。我虽不明市场供求,却也知半月后秋收,粮食价格必定下调,此际买粮卖粮必赔无疑,又如何能赚得到钱?!”
方默也不回答,只是道:“我信你方才所言乃是出自诚心。所以,如果不怕,也请信我。”说完,转身离去。
秋日温和明媚的晨光下,十八岁的方姓面片儿汤摊主端着瓷碗和竹筐,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