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之上,月华冷清,一道身影,踽踽独行。
夜风渐起,在身后的低矮灌木丛中呼啸成形,发出厉鬼哭嚎的阴森尖利之音。
今夜比昨夜冷了一些。
方默站在密林边缘,用空着的右手搓了搓有些发冷的左臂,望着林间晃动的火光,露出一个果不其然的笑容。
......
温暖的火堆旁,铁牛听到林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站起身来高声问道:“哪个?”
无人回答,反倒是摩擦树叶的沙沙声愈来愈近。
铁牛与火堆另一边的梁、童二人对视一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刚走没几步,却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穿出了密林。
“方大哥,原来是你啊!我道是谁呢!”铁牛憨笑着迎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火堆旁,梁宽、童六二人口中说着“方大哥回来了”便要起身,却被方默摆手制止。
方默放下左手抱着的干柴,盘膝坐下,双手凑近火焰互搓两下,舒服叹道:“这火可真暖和啊!”
梁宽无奈道:“方大哥,您这可真是折煞我们兄弟三个了。这火您烤便烤了,不需要特意捡些干柴回来。”
“那怎么能成?!”方默略一挑眉,佯怒道:“我岂会做这等不劳而获之事?!”
梁宽脸上忽的有些黯然,低声说道:“方大哥,您忘了,我们是乞丐,原本...原本就是不劳而获之人。”铁牛和童六的头颅也微微低垂。
场间一片难堪的沉默。
方默见状一愣,微微思忖后,将手中干柴扔入火中,眯着眼睛看向梁宽道:“宽子,此言着实差矣!乞丐乞讨,或装惨扮可怜诱人同情,或口若悬河哄人施舍,莫不是费心费力,又何来不劳而获之说?!”
三人闻言大为诧异。
方默接着道:“就譬如你们三兄弟,身为这渭城数十名乞丐的领头人物,占据着最好的乞讨地盘,这地位和权利可是不劳而获?”
梁宽心思转得快,抢先答道:“当然不是,这是我们三兄弟齐心协力打拼所得!”铁牛、童六二人赞同地点点头。
方默耸一耸肩道:“这不就结了。你们作为乞丐头子享有的地位和权利是你们共同打拼所得,而普通乞丐讨要银钱依凭的则是自己的演技和口才,与演员一般无二,所以说......”
“演员...是什么?”梁宽突然疑惑地看过来,喃喃问道。
方默大窘,一不留心又说出个现代词汇。他心念急转,慌忙解释道:“呃...演员嘛,就是...就是戏子,对,就是戏子,戏子你们知道吧?”
梁宽仍有些狐疑地瞅着他,反倒是童六一拍手掌,惊喜叫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和二哥在城东绘心坊看过,就是那些穿着奇怪的衣服画着花脸在台上唱来跳去的人,对吧,二哥?”
梁宽点点头,说道:“依方大哥所言,乞丐跟戏子倒真的有点相像呢......”
方默一拍大腿,总结道:“总而言之,乞丐也是一种职业,而非不劳而获之人,你们无需为此......感到自卑。事实上,在我看来,所有活着的人,无论是乞丐、皇帝,戏子、娼妓,还是公子、小姐,丫鬟、仆役,都非不劳而获之人,世上也并不存在不劳而获之事,那些看似不劳而获的东西最终都需要付出代价,付出代价的人或者是别人,或者是未来的自己。所以呢,那些看似不劳而获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因为你不知道最终要付出的代价会有多大。”
铁牛三人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方默捡起一根干柴,随意拨弄着面前的火堆,视线看似落于其上,余光却一直注意着三人。
他先前说“我岂会做这等不劳而获之事”只是随口而言,谁曾想竟触及了三人的痛处,致使三人情绪低落,之后虽急中生智胡诌出一番“世无不劳而获”的言论,却也不知能否解开三人心结,若不能,他今夜大概便要对着三张苦瓜脸烤火喽,那样的话倒真的会影响心情。
铁、梁、童三人行乞多年,被人辱骂之事常有,早有觉悟,不管多么难听的言语都不会放在心上,今日却不知为何,只因方默一句玩笑似的“不劳而获”便自卑失落起来。三人思考着方默的“世无不劳而获论”,虽一时想不通透,却也觉察出这番话里藏着的关怀和安慰之意,心中一暖,情绪立时高涨许多。三人感激地望向方默,恭敬拱手道:“多谢方大哥!”
方默见三人面露释然,以为三人心结已解,早放下心来,不动声色地收回余光,埋头拨弄火堆,此时听到三人感谢,头也不抬地摆摆手,满不在乎道:“区区小事。”若他知晓三人情绪回复只是因他话中不经意夹带的关怀之情,而非想通“世无不劳而获论”解开了心结,恐怕会喟叹一句古人情商真是太低了!
不过,殊途同归,得到的结果总归是好的。梁宽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讲述着白天的有趣见闻,铁牛不时插嘴评论两句,童六听到好玩之处会像个孩子般捧腹大笑,方默的兴致也被带动了起来,偶尔同三人开怀大笑,偶尔也讲几件自己的见闻。四人谈着,笑着,其乐融融。寒风在林间肆虐,却吹不进这火光笼罩的小小空地。
然而,四人大概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气氛以及先前在意对方看法和照顾对方心情的做法,其实是朋友之间才会存在的东西。
仅仅打过一架、烤过两次火、相识不过两日的四个人,竟会像朋友一般对待彼此。这看上去似乎匪夷所思,细想起来却又合情合理。
初初意识到自己是穿越时空来到了千年之前的燕越时期,方默第一时间决定做一名隔着荧幕安静观影的合格观众,所以他不说话,不引人注意,尽力保证自己不会影响这段历史的原有进程。但是,先后接触过好心大婶、乞丐三人众、**小厮、活菩萨掌柜之后,他才渐渐地明白,这不是一部录入胶片投在荧幕看在眼中却无法触摸的电影,而是一段由无数拥有着喜怒哀乐的鲜活的人类以及他们充满着悲欢离合的真实的生活所组成的触手可及的历史,他也无法做一个观众,因为从醒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成为那无数人中的一员,成为这段历史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然后他开始考虑隐居世外,不与人交往,在这场历史大戏中做一个名存实亡的群众演员,然而,这场戏会上演多久,自己又要隐世多少年,或许到死,又或许到老?一切都无从得知,只有人类作为群居动物渴求着与同类交往的本能告诉他,他是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那么多年的孤独的。于是,理智让步,感性主导,他在庄记鞋铺讲出了第一句话,他在破庙前起了收服三人的心思,他在火堆旁跟三人如朋友般聊天。在他的潜意识里,跟无亲无故、微不足道、心地性格还算不错的铁牛三人做朋友是目前处境下最好的选择。
而在铁牛三人看来,方默虽有诸多奇怪之处,却是个年纪相仿性情随和平易近人的武林高手。在这个崇尚个人武力的时代,单就武功高强这一点,便值得他们三人攀交,更何况,他们早看出方默对他们并无看轻也无恶意,自然更乐得尽力结交。跟这样一个不摆架子极易相与而又武功高强的人交朋友,说不得什么时候便能学个一招半式,就此步入武学大道也不一定。本着这样的心思,又有所谓小人物的生存本能作祟,他们对待方默便像对待一位令人尊敬的兄长。
然而,如同出发方向不一致的两个点形成的线是扭曲的,两种不单纯的目的形成的友情势必也是畸形的。方默与铁牛三人之间的友情便是如此。不过,畸形的含义并不是指双方有谁存了坏心思,只是说这样的友情很脆弱,像塔尖的琉璃,如寒冬的花朵,不知何时便会枯萎破碎。
值得庆幸的是,此刻火堆旁谈笑风生的四人皆不自知,又或许有谁隐隐知晓,却苦于毫无解决之道,便只能听之任之,顺其自然。
总之,秋夜的长风渐凛,吹熄了弯弯的月牙,吹散了漫天的星斗,却始终吹不灭荒原深处密林中央空地之上四人中间那看似微弱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