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天色尚早。
大殿内仍有些暗,但不像昨夜那般伸手不见五指,隐约可见地面上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体轮廓。
方默揉着酸痛的脖子,悄悄走出大殿。
庙前空地上昨夜火堆的余烬仍自冒着袅袅的细烟,悠悠地升上青灰色的天穹,就此消弭不见。
四下一片寂静。
站在空地上伸了个懒腰,深秋凌晨的寒冷空气不仅让颈部的酸痛有所缓解,还使刚睡醒时萎靡的精神陡然一振,他望了望黑漆漆的四周,颇感无聊,便热热身,打了一套太极拳。
这套拳是他父亲教的,他很小的时候便开始练,然则小孩子玩心略重,难以坚持,所以十岁之前打的非常糟糕。不过,十岁之后,他倒像是突然开了窍,每日闻鸡起舞,练拳锻身,不把自己搞到筋疲力竭绝不休息,颇有些武痴的模样。古人云天道酬勤,十多年来的勤修不辍,如今他的太极拳早已炉火纯青,臻至化境,堪称宗师。然而学无止境,武亦无涯,他始终认为自己距离真正的宗师境界还很遥远。
众所周知,太极拳是一种动作缓慢、招式轻柔的拳术。因此,直至黑暗渐退,东方天空出现淡淡鱼肚白之时,方默仍未打完一遍,却见铁牛睡眼惺忪、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
昨夜方默与铁牛三人讲明心意、化清纠葛之后,四人围着温暖的火堆气氛融洽地又聊了许多。然而,虽然经过一个白天的学习,方默的燕时语大有长进,却仍未达到可以随意闲谈的境界,是故,他自报姓名之后,便不再开口,只静静地听着。姓名报的是真实姓名,这个不虞有人猜疑,一个名字而已,又能看出些什么。铁牛三人自然不敢直呼其名,便就称呼问题讨论了片刻,铁牛觉得称方大侠好些,梁宽倒认为方大人更好,童六则小声地说也许是方将军呢。三人争执几句,方默微笑看着,说了句方大哥便好。三人闻言一惊,基于某些隐秘的缘由,他们心中或多或少都考虑过这个较之其他少了些敬畏但多了许亲近的称呼,只是碍于双方萍水相逢,提出此等要求势必有些唐突,若因此惹了对方不高兴就有些得不偿失了,这才压在心底没有宣之于口。谁曾想对方竟然主动提出,遂了自己心愿。三人颇感受宠若惊的同时,忙不迭应下,一口一个方大哥地叫着。
三人中,大哥铁牛看起来老实木讷,似乎有些不善言谈,偶尔才接两句话,更多的则是点头、摇头或者在接不上话的时候不好意思地挠头憨笑;而老三童六个头矮小,一脸稚嫩,仿佛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或许是年纪尚轻,见识略浅,不知道如何接话,只是时不时地附和几句;所以从始至终,说话的就只有老二梁宽一人,他脸型瘦长,嘴唇极薄,一双黑溜溜的眼珠无时无刻不在转动,看起来似乎是个机敏聪慧、心思缜密之辈。
机敏聪慧心思缜密尚未可知,梁宽讲起故事来倒是绘声绘色,讲的虽然大多是三兄弟的琐碎往事以及这渭城的趣闻,也有几件无关紧要的朝野轶事,但他的声音极富情绪,用词精确考究,听来竟有身临其境之感。方默不禁对其刮目相看,想来此人应该读过不少书。
深入研究燕时历史八年,方默可以说是当时历史学术界最了解这个时代的人。然而史书传下来的只有整体概貌、文化潮流、历史大事,他知晓的自然也就只有这些,至于更深入的细节问题,那便一概不知了。听得梁宽的讲述,他心中那张历史拼图倒是补全了不少。
当然,补的最多的还是梁宽讲的最多也最卖力的三人的乞丐生活。比如,老大一身武艺,无人能敌;比如,老二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比如,老三妙手空空,出手必有所得;再比如,三人相识结为兄弟之后,老大负责对外作战,老二负责出谋划策,老幺则负责装嫩扮可怜偷东西,历经千辛万苦血雨腥风,方才打下了渭城这片地盘。
这些都是梁宽的原话,跟说书一样,其中自然有夸大不实之处,方默却隐约明白他这么说的原因,不过是毛遂自荐,想趁机攀上自己这根看起来很高的树枝,借以改变命运罢了。然而,自家人知自家事,方默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异时空人,哪里是他们所说的什么三帮四派七大家的隐世传人。不过,在铁牛询问时,他没有否认,自然不会怨得三人多想,只是不由得再次感叹小人物的生存智慧何其强大。
......
方默心中想着昨夜的事情,身体动作却不耽搁,翻花舞袖,抱头推山,......,前肩靠,最后捣碓收势。他立在原地深呼吸一口,感受着身体各处传来的丝丝酸痛,满意地笑了笑。
普通人打太极拳或是其他拳法,架势动作虽然到位,却浑然不知其中发力技巧,打再多遍也只是让身体多出点汗,而习武之人练拳则完全不同,他们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武功招式,是为了掌握发力技巧,让肌肉产生形成长期记忆,所以每练一遍,都要肌肉产生酸痛感才算有所成效。
方默揉了揉后颈,晃了晃脑袋,转过身朝铁牛打了个招呼。
“起这么早啊,大牛。”
站在庙门前的铁牛闻言一怔,回过神来,缓缓看向走近的方默,脸色遽然变得惶恐,口中结结巴巴地说道:“抱...抱歉,大..大人,我...不是有意偷..偷看您练武的...”
他昨夜睡前心事重重,入睡后又梦到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往事,是故今日醒得比以往早得多,迷迷糊糊走出庙来,却见庙前空地上一道身影正在练拳。那身影的动作时而舒缓,时而迅猛,甚是怪异。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便入了迷,也忘记了师父所言窥人习武乃是大忌的教诲。他的眼中只剩下空地上那道运动的身影---拳势时快时慢,慢时有如徐风,快时便化骤雨,快慢转换间毫无阻滞,动作行云流水,竟蕴含着一种极为美妙的和谐感。他看着看着,似心有所悟,愣在原地,殊不知那道身影已练完收势,朝自己走了过来。直至耳中听得招呼声,他才清醒过来,方知自己犯了天大的忌讳。
方默却不认为看人练武是什么禁忌。他拍拍铁牛僵硬的肩膀,笑着说道:“无妨,看便看了。”
铁牛微惊,犹疑着道:“可是......”
“可是什么?你学到什么东西了吗?”方默看向他的眼睛,打断他的话。
铁牛不敢与他对视,慌张地低下头去,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没...没有。”
“没有不就得了,看了什么都没学到跟什么都没看到是一样的,你大可不必害怕,我并不太在意这个。”
铁牛仍低着头,沉默少顷道:“是,多谢大人。”
“是方大哥。”方默笑着纠正道。
铁牛抬起头,看着那令人信赖的真诚笑容,认真道:“是,多谢方大哥。”
方默摆摆手道:“大牛,你学过武功?”
铁牛微微沉默,而后低声回答道:“是,师父教过一段时间。”
“那你看我刚才这套拳法怎么样?”
“方大哥的拳法自然是极好的。”
“哦?好在哪里?”
“方大哥的这套拳法招式时而疾时而缓,疾如奔雷,缓若石山,一开一合间似有无穷威势,更妙的是两种节奏互无冲突,变换时圆润无暇浑然一体!快与慢本为两个极端,这套拳法却能将两者成功糅合,其创造者之境界必然极高。”
方默笑了笑道:“哦,倒是有些眼力。这也是师父教的?”
“是。”铁牛微微颔首,顿了顿道。
“那你师父呢?”方默随口问道。
铁牛闻言却低下了头,片刻后才闷声答道:“死了。”
方默一愣,而后挠了挠头,低声说道:“这样啊...抱歉。”
“嗯,没事。”铁牛仍旧低着头应道。他的声音沉闷沙哑,混在寒冷潮湿的空气里,听来异常地湿滑黏腻。
方默的手在空中挥动两下,他看着铁牛如杂草般的长发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转过身去,眺望天边。
视线尽头,树梢顶端,乳白色的光不知不觉间占据了东边的大半天空,密林成为一张黑色的剪影,苍穹褪去青灰的外衣,雾慢慢散去,天渐渐破晓。
......
“什么时辰了?”良久之后,方默望着那白光深处无声跃动着的一抹殷红,头也不回地问道。
铁牛闻声抬起头来,他的眼角微红,鼻翼轻轻地抽动。他凝望了顷刻面前这道抬头望天的挺拔背影,握了握拳,而后也望向天边,答道:“大概是卯时了吧。”
“卯时么......”方默低声重复一遍。
之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望着天边,各有所思。
跳动的殷红迅速蔓延,乳白的光芒无声消散,云朵染上瑰丽的色彩,翻腾如花海。
一眨眼,云开日现,红光万丈。
或许是从那遥远的天边来到地表耗尽了气力,这红光照进空地上两人的眼眸时便有些微弱。
铁牛眨眨眼,从天边收回视线,看向背对着自己的方默问道:“方大哥来渭城是有事要做吗?”
方默回头仔细地瞅他一眼,又回过头去,回答道:“算是吧。”
铁牛在身后微微点头,看着方默的背影,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不久,方默倒是转过身来,看着铁牛道:“说到做事,大牛,我有个不情之请。”
“方大哥有什么事吩咐就行了,我只是个乞丐,能帮到您的定然在所不辞。”
方默顿了顿道:“能不能把聚珍楼前头那块地盘借我?我只要一星期。”
“一星期?”铁牛不解问道。
“呃...”方默反应过来,改口道:“七日,我只要七日。”
铁牛拍拍胸脯,朗声笑道:“方大哥说哪里话。别说七日,就是七个月,只要我们兄弟三人开口,就不会有人不长眼地去打扰您。”
“多谢了。”方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着道:“可是...不会影响你们...赚..赚钱吗?”
铁牛摇摇头道:“方大哥放心,这样的地盘我们在城中还有好几处,这七日我们在其他地方乞讨就行。”他顿了一下,皱起眉头接着问道:“不过,我不明白,方大哥要这乞丐地盘有何用?难道也是......”
方默有些尴尬地摆摆手,打断他的话,故作神秘地低声说道:“做事,做事。”
铁牛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大笑道:“原来如此。我就想方大哥这样的高手怎么会去乞讨呢。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方默也大笑起来,掩饰着脸上的尴尬,心想还是被你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