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茵:
神啊如果可以听到我的请求。
请让我可以潇洒地转头。
请让我可以狠下心来毅然决然地放手。
请让我可以不必明知自己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却仍做着渴望被注视的美梦。
如果心里的阴影被涂抹得太过,
我该怎么说服自己在角落独自承担那些孤独?
我想我是一个可笑的人。
我讨厌召南的虚荣虚伪,我讨厌林梓妍的自以为是,我讨厌徐晴洛子衿做作的姿态,我讨厌夏新癔症般的神经质,我讨厌庄弈的疯狂和荒唐。
不过因为,我就是那样一个又虚伪又自以为是又做作又荒唐的人。
多可笑,一直以来,我讨厌了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却原来,我只不过是那样地讨厌着我自己,讨厌那个永远融不进任何一个圈子的自己,讨厌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永远徘徊永远独自一人的自己,讨厌那个孤独又傲气,渴望被关注却又永远游离在自己的世界的自己。
我以为,至少我可以拥有一个人完整的友情。
然而又一个放学,庄弈飞扬着眉眼,痞气地对我笑着说:“莫茵,你先走吧。”
徐晴。
小个子,眼睛亮亮,表情生动的徐晴,站在庄弈的旁边,笑容甜美。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属于胜利者的骄傲——我想耻笑她,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庄弈本来就是一个荒唐的人。她难道不明白,她也只是第二个洛子衿吗?但我终究没有这么做,我不想让自己看上去更加狼狈。最终,我只是笑笑:“那我先走了。”
天一寸一寸地暗下来,路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我在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明亮的灯光中,怀念起了初二那段三人行的时光。我,夏新,林梓妍,我们一起走回家,我总是落后一步,因为我总是插不进她们俩的对话。一个十字路口后,同行的剩下了我和林梓妍,她喜欢抱着我的手臂,像一只撒娇的猫儿。那时候庄弈热衷于和洛子衿每天沿着晚八点档的电视剧,不停地吵翻又不停地和好,吵翻的时候尘土飞扬,和好的时候你侬我侬。更早一点,初一的时候,夏新还没有转学到我们班,庄弈还留着厚重的刘海。
我想,如果可以回到初一,回到最开始的时候,当庄弈逆着午后淡淡的阳光,笑容痞气地向我递过科学作业本,懒洋洋地问我:“莫茵,这道题怎么做?”的时候,我一定不会选择接过那本作业本。
还能多说些什么呢?
没有任何缘由的,我总是近乎惶恐地感受到自己的孤独,那种不被注意不被需要的感觉冰冷得使我的整个灵魂都微微战栗。我从小学就开始想要谈一场恋爱,找一个男朋友,可以“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回家,下课一起在操场上玩,周末一起出去逛商场看电影”,现在回想起来,总是觉得可笑。
可那么久过去了,原来我所憧憬的,不过还是这么几个“一起”罢了。
庄弈,我曾以为你会和我一起。
不能一起上学,我们可以一起去食堂,一起去上晚自习,下课我可以陪你一起趴在走廊的栏杆上,像两个迟暮的老太太,一边晒着冬日薄薄的太阳,一边闲话家常。我可以听你说你妈妈又交了个什么新男友,说柳璟阿姨又做了什么孩子气的傻事,甚至说你和徐晴,说你和洛子衿,只要你愿意说的,我都愿意听。你不喜欢看电影,我们可以在周末去逛商场,一起去男装店买你喜欢的衬衫,然后我就可以在那些店员夸你长得真帅的时候促狭地笑,告诉她们你其实是个女孩子。
明明我们有那么多那么多可以一起做的事。
然而终于我又是一个人了。
晚上,妈妈突然问我:“庄弈最近还安分吗?”
我说:“你看她什么时候安分过?”
她伸手递过来一张考卷,庄弈的。她说:“昨天考的数学卷子,叶泽浩考的都比她好,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去跟她谈谈人生?”
“别啊。”我笑起来,“你跟她谈人生还不如跟我谈。信不信,你一和她谈完她马上就拽着我诉苦,第一句话绝对是‘莫茵你妈是不是更年期提前啦?怎么啰嗦得跟李芳菲似的?’,你何苦来跟自己找罪名?”
李芳菲是我们的社会老师,出了名儿的爱唠叨。
不顾可惜,我英明神武的娘亲没有听我的话。她还是和庄弈谈了人生,而且在教室里。好吧,我相信她原本不想这样,大概是庄弈太过吊儿郎当的态度大大地触犯了班主任的威严,总之,我妈发飙了,在自习课上把庄弈好一顿骂,末了,豪气万丈地伸手一指,叫庄弈站到教室后面去。
上天作证,其实我妈真的是一个好老师,不过大概她实在是没有遇到过像庄弈这样让人抓狂的学生。
庄弈从善如流地站起来,她转身,她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平静得像一个湖,她从我旁边走过,校服的衣摆擦过我的手肘。
干净利落,心平气和,没有半点犹豫。
庄弈从后门走了出去,甩给一班瞠目结舌的人一个极其帅气的背影。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她还真敢。
下一刻,就好像小说里的情节一样,徐晴猛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她的椅子翻到了,一声巨响。徐晴一阵风似的从后门追了出去。她的短发很蓬松,宽宽大大的校服外套下的身体很瘦小,裹着圆圆的羽绒服。她追逐着庄弈的背影像是在追逐一个梦境。
陆宇辰像我一样倒吸了一口凉气,对我说:“这两个神经病,还真敢。”
“她们怎么不敢?”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从心底涌出一种深切的悲哀,这悲哀几乎让我酸涩了眼眶,我低声说,“和庄弈沾上的人都会变得不正常,这算什么,洛子衿不是还离家出走过吗?”
“也是哦,逃节课算什么。”陆宇辰点头。
后来我知道了,我实在低估了那两个疯子,那天我妈气得脸都请了,差一点摔了手机。那天庄叔叔在上班时间赶到了学校,好像嗑了药一样在办公室挥舞着手臂,眼神几乎淬火。那天洛子衿哭了,哭得莫名其妙,却怎么也止不住。那天夏新咬牙切齿地咒骂。
那天,庄弈和徐晴踩着粗壮的枝干,翻出了学校并不十分高的围墙,然后,把校服扔在树梢上,消失在了车水马龙的街头。
简单说,她们逃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