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晴:
庄弈一脚踢翻了矮墙下停放得整整齐齐的自行车,她的侧脸很平静,平静得让我看不出她是不是在生气。上课时间的校园安静得像个坟墓,自行车翻倒的声音就好像一个惊雷一样炸响在我的耳边。
我有些不确定地喊了她一声:“庄弈!”
她转过头来看我,瞳仁漆黑。她突然笑起来,懒散又近乎决绝的笑。她踩着翻到的自行车攀上墙边低矮的树。
我一瞬间明白了她想要干什么,但我没有害怕,我想我的眼睛大概正如狼眼一般闪烁着绿莹莹的光,那是渴望和兴奋。这种感觉从内心深处呼啸而来,没有半点悬念地淹没了那点微不足道的恐惧和担忧。
庄弈蹲在树杈上,双腿修长,她微微俯下身,冬日惨淡又稀薄的阳光此刻竟如同镀上了一层金一般,暖洋洋地透过稀疏的叶,勾勒出庄弈男孩子气的短发和英气的眉眼,右耳上那两颗小小的黑色耳钉像黑曜石一样闪烁着无序的光。庄弈斜着嘴笑,冲我伸出了左手,她的手看上去也如男孩子一般,修长又骨节分明。她懒洋洋的声音和阳光一起漫过来,上扬的语调似调笑又似挑衅。
“敢不敢走?”
我震惊在她的干脆和疯狂里。
“快决定。”庄弈的手不耐烦的晃了两下,“等到被人发现就走不了了。”
于是我就笑了,我想大概我真是疯了。我踩上凌乱的自行车,一手扶着粗糙的树干,一手抓住了庄弈递过来的左手。庄弈把我拉上树杈的瞬间,我听见我的声音,近乎飞扬地雀跃着。
“有什么不敢的!”
我们翻出了围墙,庄弈三下五除二地把身上的校服扒下来,露出出帅气的外套。她大笑着把校服外套扔到树梢上,大喊道:“老子想做这事儿想了两年了!娘的真以为这么点墙关得住老子啊!”
我也大笑起来,像庄弈一样扒下身上的校服甩到树梢上,我晶亮着眼睛冲着庄弈喊道:“我们去哪里?”
去哪里都可以!
我不想去思考后果,哪怕被学校处分也好,被那个恶心的女人讥笑也好,甚至被我爸扔回农村去再也不见天日也好。我战战兢兢了那么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天逼着自己扬一张笑脸,任由那些阴毒的黑暗的慢慢盘踞在心里。
既然决定了疯狂一把,那就什么都不要管。跟着庄弈的话,去哪里都可以。
“去哪里好呢?”庄弈很认真地思考了起来。她一个笑容绽开了一半,却突然被打断了。门卫大叔和保安叔叔从校门口追了出来,一边气喘吁吁地跑一片冲我们大喊着:“喂!你们!快回学校去!你们要逃学吗?”
这不是废话吗!我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
庄弈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短发在风里飞扬起来,她那双精致的眼睛好漂亮,上挑的眼角像是刀刻的一样干净利落。她喊了一声:“快跑啊!”便拉着我奔跑起来,风灌进她的外套里,她看上去几乎像要飞起来一般。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莫名地响起了一首歌,那样温柔又清澈的旋律。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很不合时宜的歌。但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就这么拉着庄弈的手一直一直跑下去,跑到我们慢慢地长大,再慢慢花白了头发,零落了牙,跑到我们慢慢佝偻了脊背,再也迈不动腿,然后我们死了,死时牵着手,死后一把火烧了,烧得我们都化了灰,再也分不清彼此了,就盛在同一个盒子里,随便埋在青山下或小溪边,便是一生了。
但我知道,这真的是一个,很可笑很可笑的想法。
庄弈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把我塞进后座,自己也坐进来,快速地说:“快点,去世贸中心。”
车子慢慢悠悠地开了起来,庄弈和我坏笑着透过车窗,向追得气急败坏的保安叔叔挥着手,像是两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
“我们去哪里啊?”我再次问道。
“电玩城。”这次庄弈没有思考,她奸笑着伸手勾了一下我的下巴说,“怎么样。你这个乖乖女敢不敢去?”
“你们这是逃学出来的吗?”司机突然问我们,我听不出他的语气里有没有鄙夷。庄弈满不在乎地说:“是。”
司机大概被庄弈毫不掩饰的态度吓到了,没再接话,但我听见他轻声地嘀咕:“现在的小孩子,怎么一个个都这副样子。”
我很想笑,很想说:不是现在的小孩子都这副样子,只是你正好遇上了两个这副样子的小孩子。
现在的小孩究竟是副什么样子,我们自己也不明白,我们自己也在迷茫,但有一点很清晰。这个世界上有好小孩,也有坏小孩;有聪明的小孩,也有傻小孩;有幸福的小孩,也有不幸的小孩。
聪明的好小孩在哪里都能活的很好,像莫茵,像林梓妍。林梓妍走到哪里都能有一群喜欢她的朋友,莫茵走到哪里都能有一群喜欢她的老师和家长。
而我和庄弈,我们是两个疯狂的死小孩。我们或许没有吃过什么苦,没有挨过饿,没有受过冻,没有得过绝症,我们只是千千万万的小孩中两个普通的小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权利痛苦。我们让很多人失望,但前提是那些人让我们感到绝望。我们这样普普通通的小孩世界上有太多太多,如果我们不为自己疯狂一次,不要说这个世界,连我们自己都会慢慢忘记,原来我们是这样的小孩。
这是我第一次来电玩城,庄弈很干脆地买了两百块钱的游戏币,那一大堆比一元硬币稍大的游戏币安静地躺在一个小小的篮子里。
大概因为是工作日的关系,电玩城里的人并不太多。混乱的灯光和足以炸破耳膜的音乐此起彼伏。庄弈让我抓一把游戏币自己去玩。
玩什么呢?
怎么玩呢?
我感觉自己就像误入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在一片琳琅中手足无措。
庄弈大概看出了我的尴尬,她提议道:“一起去玩投篮吧,投篮你总会吧?”
“那个当然会喽!”我露出了轻松的笑脸。
好吧,事实证明我实在高估自己了。在我又一次好死不死地把庄弈即将投进的球砸出来之后,庄弈终于彻底黑了脸,毫不犹豫地把手上的篮球砸到了我的怀里咆哮道:“你到底会不会投啊?自己一个没投进不说还老是把我的砸出来,你就不能等我进了你再扔?跟莫茵玩都没跟你玩那么抓狂!”
“那你找莫茵玩啊!”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委屈了。我抱起篮球砸她,黑色的篮球像炸弹一样滚了一地,“你找莫茵陪你逃学啊!找莫茵陪你来电玩城啊!现在是我冒着陪我爸砍死的危险在这里陪你你还有什么好嫌弃我的!”
被掩盖的恐惧一下子爆发出来,想到我爸知道这件事后可能的反应,我不禁缩了缩脖子。
庄弈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她惊骇地看着我,半晌,笑了。她揉着我的顶发,邪气地说:“我知道。”
我一下没了脾气,嘀嘀咕咕地说:“我们这次真的玩大了。我们爸妈不会放过我们的。”
“洛子衿就因为我被她妈赶出去过,你现在怕了?”庄弈挑衅地扬起眉毛,“我们逃都逃了,现在再说这些你不觉得太晚了吗?好好玩吧,没准就是最后一次了。”庄弈从篮子里抓出一大把游戏币,献宝一样地捧到我的眼前说:“今天这一整天都是我们的,没人能找到我们,我们尽兴就好,以后的事情以后再想,现在想了也没用。”
“你还真是心态好。”
“及时行乐嘛。”庄弈露出整齐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