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了,我来赴约。”
话刚说完,后殿突然蹦出一老道儿,花白胡子花白头发,眨眼间就到了女子身前,喊道:“苏丫头苏丫头,可是等到你了!快快快,酒,老儿我的酒呢?”
苏娘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瓶子来,立马便被那老道儿抢了过去,拔开盖子就要喝。
“只得一瓶,你喝了,他就没了。”苏娘淡淡道。
老道儿胡子都立起来了,盖上盖子道:“明明两个人,你怎么只带一瓶?”
苏娘亦是有些理亏,只道:“十二年前去洛城时遇到一妖,本欲救之予了一瓶酒酿。没料到这妖执念太深,竟然锁了我的酒还封了自己记忆。此次东来,路过当年的妖地,见那妖所困之人已快熄寿,未免山妖作孽毁了自己道行,就又予了一瓶……”
话未说尽,这老儿跳将起来,骂道:“那妖与我何干!你把我的酒给了妖,你,你!”
“阿弥陀佛,一切自有定数,既然贫僧的酒给了山妖,便说明我等与那山妖有缘。”伴随着佛号的呼喏,一和尚单手持印从后殿走出。
“哎呀呀,当年你那和尚庙倒了的时候你也这样说,说什么既然和尚庙倒了,说明你与这道观有缘……啊呸!”老道儿骂骂咧咧但仍旧没舍得一人独饮那酒,反而是折腾来了两个破落碗,咕噜噜倒满了两碗酒。
可说来也奇,这破落碗一看便有一个酒瓶那般大小,但这酒瓶却倒了满满两碗酒还有剩余。
和尚倒也不因是酒而不饮,端起碗来,却道:“苏娘,你予那山妖两瓶酒,莫不也是要救那个被困之人?可既然你说山妖执念深,最后……”
“人算哪里顶的过天算?”老道儿呼哧哧喝了半碗酒下去,满足地叹了一声,接着道:“苏丫头,执念过深终不是一件好事,你予她百八十瓶酒,说不定她最终还是不得善果。不信你我今日打赌,就赌那山妖即使不害人命折了自己道行,最终也不得善果。”
苏娘垂眉不语。
老道儿又呼哧哧喝下剩下半碗酒,抹了抹嘴角,斜睨着苏娘,道:“哼,我看呀,何止那山妖执念深?”
和尚亦是饮下了碗中酒,而后道:“十二年前你曾画地为牢禁我二人于此,说是十二年后会来此寻我二人。如今你既已来,说明我们之间的约定便已尽了,你此次前来,怕不是仅仅为了解此约定。”
苏娘摸出了一个小布囊,从布囊中抖落出一枚鸽子蛋般大小的珠子。
“哟,鲛珠!”老道儿一下蹦跶了起来,两眼放光,连忙跑到跟前儿去左瞅瞅右瞅瞅,“当年在太清山真人那儿见到过一颗,不过……”老道儿皱着眉,又突然后退,道:“当年那鲛珠储了一魂,魂四散而碎,真人几乎耗了自己半身修为才将那魂重新炼为一体,你今儿这是……”
苏娘浅笑,道:“这次哪有那么严重,这鲛珠里确有一魂,却不过是个故人。他命数有此一劫,若渡过了,便也就世世为人,若渡不过,就此灰飞烟灭。念在他是故人,我也就帮他渡个劫罢了。”
言罢,苏娘将那鲛珠放在了佛像和天尊像之间,道:“已饮鬼酒三杯,消宿世恩怨,烦请二位渡之。”
已入夜,油灯灯芯噼啪作响。
这道观外寒风呼啸,但不知为何,道观内却颇有些暖意。道观虽破,但似有无形之力将所有寒冷阻隔在外,丝毫入不得内。
鲛珠就放在天尊和佛像之间,闪烁着幽暗的色泽。老道和和尚分立左右,和尚手持念珠呼喏佛经,老道不知哪儿掏了破烂拂尘一本正经念着道咒。
苏娘背对着两人和佛道之像,斜倚着门框,看着外面黑漆漆的一片。天空似有云朵,一粒星星都看不见。听得到道观外风呼啦啦地刮着翟丘山的树似鬼哭狼嚎。
伴随着和尚和老道两人的咒颂,鲛珠光华逐渐强烈,将整室印得一片光亮。
便是此时,那和尚骤然睁开紧闭的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鲛珠发出的光亮。而老道亦是有些吃惊,却不得妄断咒语,两人只得继续超度。
苏娘就似不知背后异象一般,仍旧倚着门框,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外间天地。
约莫一炷香后,那耀眼的光华逐渐暗淡下去,鲛珠前却是立了一男子,布带束发葛布长衫,文质彬彬似书院秀才。
苏娘知佛道二人超度已毕,也知身后那人定然现了真身,却只倚着门框不做声。
秀才双手作揖,朝着老道和和尚深深一揖。
然而,老道前所未有正经,和那和尚一般,本已疲惫,见着这秀才朝自己二人作揖拜喏,连忙跳将起来后退三步回了礼。
秀才看了眼苏娘背影,叹息一声,眉目之间却是哀悯,道:“时过境迁,我灰飞烟灭也好,他遁入魔道也罢,又与你何关?三百年了,你何苦这般执着?”
苏娘背影有些僵硬,却仍旧没有转身。
“此别,便又不知何时能见,事已至此,便回头让我看看你罢。”
苏娘皱眉,却终还是转过了身来。
眼前的秀才,正是当日在平乐大街苏娘酒庐内讲故事的秀才。
但眼前的秀才,却看起来不太像当日讲故事那秀才。
讲故事的秀才,局促不安,陷在小小的故事里带着悲和怨;眼前的秀才,脸颇似,可神色内敛,似有万千光华自额间映出。
“你……”秀才乍见苏娘,似看出什么,惊讶异常,眼中怜惜之色愈重,却因震惊僵立在原地动不得分毫。
苏娘早知他会有这般反应,微微一笑,道:“已至子时,苏娘便不挽留了。”
“苏……娘……”秀才喃喃着苏娘二字,可子时乍至,佛道二像后裂开一道微光来,秀才便在那微光之中身影逐渐暗淡下去,直至消失不见。
“我滴个乖乖……”老道见那秀才已消失不见,摸了把冷汗,而后冲苏娘道:“苏丫头,我说难怪呢,你就为了超度个轮回的鬼,画地为牢圈我和臭和尚两个十二年,原来……原来……这超度的是个地仙啊!”
和尚在一旁亦是有些虚脱,持着佛珠念着佛号:“丫头,若只是个地仙,怕是用不了我的吧。”
老道儿脑中一个激灵,惊讶之色溢满于脸。
苏娘上前拿起了那颗无魂鲛珠,递到了老道手中,道:“总归,现在只是个世世轮回的鬼了。”
老道倒是来者不拒,收了鲛珠一屁股坐了下去,从旁边拉过来那破碗,酒瓶里头总归还有一杯酒,倒了一碗,再分了一半给和尚,咕噜一口喝下。
“说好了啊,苏丫头,咱们这十二年的约定就这样已经了了啊。”老道将鲛珠收入了怀里,一腿盘着一腿曲着,呲了呲牙,瞅着苏娘。
苏娘笑笑,正欲开口,却听得那和尚道:“十二年前我与老道急于求成,半条腿已迈入疯魔之道,你三杯自酿之酒将我二人拉回正道,且画地为牢圈我二人在此静修。一切因果自有法,你救我二人,非是为了今日超度之事。当世佛道二家,上上之人亦是有的,超度一事不必非我二人不可。不过是因救了我二人故而借机将其带至此处超度罢了。丫头,我说的可对?”
苏娘不语,老道却觉得颇无意思,躺了下去双手枕头看着破了窟窿的房顶无聊。
“当年你予我二人醇酒,我二人便已觉有异。”和尚双手合十,道:“今夜之后,你与我二人当缘尽于此了,便在此解了我二人疑惑吧,苏娘你可是那无妄山之仙?”
老道虽看着破房顶,可脸色亦是凝重起来,凝神听着。
苏娘愣了愣,而后哧地一声笑了:“我不是仙。”
老道儿噌一下又坐了起来,道:“你不是仙,那你这十二年一点没变?你不是仙,你怎么酿得这三界无妄酒?刚刚那,那被超度的,还跟你说什么三百年……”
苏娘持着微笑,不避眼神不避追问,只道:“苏娘不是仙,亦不是妖、不是鬼,除此之外,恕苏娘无可奉告。两位十二年前几已得道,十二年过去了,怎生反而执枉起来?我是什么,我为何会酿三界无妄酒,对二位而言,知道与否又有何不同?”
“阿弥陀佛,施主所言甚是。”
施主二字,已证和尚归佛,而那老道儿叹息一声,给了个白眼亦是不再追问,反倒是念起了净心神咒来。
道观外寒风呼啦啦摧枯拉朽,断了山木折了山枝,道观内却有暖意似春风三月。
若世间人人皆能如和尚和老道儿一般,执念若起,呼喏佛号与道咒便能放下,那么世间便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恩怨情仇、宿世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