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焕,你也知道,我记性不好。但是有个故事,我记得好清楚好清楚。”
阿傒就似是怕自己说不下去,连忙给自己倒了第二杯酒,咕噜一声喝了下去,接着道:“有一年,大雪封山。那雪大得,就像今晚的雪一样……”
有一年,大雪封山。
一个年轻公子想要一览天下尽雪颜之景,带着随从冒着大雪爬上了洛城外二十余里处的一座无名之山。
随从曾问过自家少爷,为什么是这座山。
这个年轻的公子回答:此山乃双山,而除此双山外前后均再无连绵,可登顶而览方圆数十里之景,正是观天下雪之妙处。
然而,雪大路滑,这年轻公子失足从山顶滚落,随从为救自家少爷却被牵连着一起掉了下去,当这公子醒过来的时候,便已经在一个简陋的屋子里了。
原来,那随从不幸命陨山底,可这公子却被一个独居深山的女子所救。
此后,这女子悉心照料,两人渐生情愫,待那公子痊愈,便想要将这女子带出深山,迎娶过门。
故事至此,阿傒看那乔焕听得入神,却停了下来。
乔焕笑道:“这乃是一段姻缘佳话,阿傒从哪里听来的?”
阿傒不置可否,却是接着说着这个故事。
“但这女子不能跟那公子离去。”阿傒拿着酒瓶的手晃了晃,倒出了第三杯来,却发现酒瓶里的酒不多不少,刚好三杯。
“为什么?”
阿傒叹息一声,端起了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所以我方才问你,听说过傒囊么。”阿傒喝完三杯酒,眼神开始迷离,似乎不像寻日里那么傻愣愣的模样了,脸颊上两抹红晕,却看起来有了丝媚态。
“那救人的女子,不是人,是妖。”阿傒迷蒙着双眼看着乔焕,道:“山妖傒囊。”
“啊!”乔焕低叫一声,似乎有些吃惊,但转而嗔笑道:“阿傒你真是从哪个讨水喝的人那里听来的故事,妖呀鬼呀的,子不语怪力乱神,今日还给我头一遭听了个鬼怪的故事。”
阿傒看着乔焕那温柔的眼,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却微微皱眉,伸手为乔焕倒了一杯酒。
“相传,傒囊生于两山之间,得山间灵气可幻化人形。”阿傒的声音有些飘渺,却执手端起乔焕面前的酒杯,递到了他的嘴前,示意他喝下去。
“那只傒囊,化成了女子,救了年轻的公子。”阿傒见乔焕喝了酒,便坐了下来,微微垂了眼,看着桌上的空酒杯,道:“公子想要带傒囊离开,想要迎娶她过门。傒囊也想啊……傒囊从见这公子的第一眼就喜欢,若是可以……若是可以,她怎么不想嫁给他呢?”
乔焕饮了一杯酒,觉得有些晕晕乎乎,便半知半解地应和着:“为什么不可以?”
阿傒叹了口气,又接着为乔焕倒了第二杯酒。
“山妖傒囊得山之灵,若离了生养之山,便只得半日而活。”
乔焕将第二杯酒饮下,却听阿傒继续道:“可是那傒囊喜欢呀,是真喜欢呀……七百年了,像一棵树一样在一个地方待了七百年了,成形以来她最喜欢有人因大雪封山因石流阻路而到她那里讨口水喝歇歇脚,听他们说说外面的故事。但头一次,她不想让这个从山顶掉下来的公子离开……”
“于是这山妖,用山间还草煮水,还草生幻,她开始编故事骗这公子,只要头一晚睡觉的时候对这公子说一个故事,第二日,这公子便会以为自己便是那故事里的人。”
乔焕听着,却不以为意,只觉得方才的酒甘甜醇冽颇为好喝,便自己为自己倒了第三杯。但那酒瓶明明看来不止三杯的量,可倒出来却只得三杯,一滴不多一滴不少。
“后来,这地方来了个女子,不知是神是魔,一眼便看穿了傒囊的把戏。”阿傒苦笑,看着乔焕仰头喝下了第三杯酒,不知为何,眼泪一滴滴地从脸颊上趟下来。
“这女子没有救那公子,却是留下了一瓶酒,让这山妖放下执念。公子始终是人,山间精气时日久了必受不住。”
“但这山妖当时只一心想要留下公子,待那女子离开,便藏了酒,锁了记忆,怕自己有一日想起来不小心饮了那酒,散了执念便会放走了公子。”
乔焕饮完三杯酒,觉得颇有些天旋地转,昏昏然见着眼前阿傒越来越不像阿傒,那明媚的眼睛漂亮的脸变得一团模糊,啊,他觉得自己是醉了,原来他三杯就醉了。
咚的一声,乔焕的脑袋嗑在桌上,昏睡了过去。
然而,阿傒的故事却还在继续。
“山妖生生将自己记忆锁了,但独独留了救那公子、留那公子的执念。”阿傒的泪汇到尖尖的下巴,一滴滴落在桌上,“直到十二年后,当年那留酒的女子再一次出现。这一次,那公子已经病了,他不能再留在这儿了,但山妖还是不想他走……于是那女子给了第二瓶酒,解了山妖的记忆。”
阿傒站了起来,看着外面放晴的空中竟然升了月亮,而今已是月上中天。
原来,这么短的一个故事,她竟然讲了这么久。
“明日开始雪就停了,但这里太冷,我带你去有人的地方吧。”
两山之间,有木屋掩印在雪海之中。
木屋前一个女子吃力地背着一个男子远去,雪地里留下了长长的脚印和男子的脚划过的痕迹。
东方日出,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完完全全停了。
洛城城门刚刚打开,守城的官兵发现门边一个男子昏睡不醒。待叫醒这男子后询问之下,男子道自己姓乔名焕,乃是宿州难民,半年前到了洛城附近,住在洛城外二十里处山脚。
但城门边有刚从东来的百姓,说是那山脚处不知何时起就燃了一场大火,到今日凌晨还未熄灭。
乔焕心中一冷,连忙奔了回去,待到得那山脚之处,却哪里还有木屋,大火过处尽为筛粉。
念及昨夜阿傒所言,乔焕又折返洛城,沿途寻找,终不可得。
此后,洛城百姓尽皆知晓有一男子姓乔名焕,每日从洛城至城东二十里处山脚,然后又折返回来,日日在这途中找一个叫阿傒的女子。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阿傒是山妖,但救了他的命;他还说自己不叫乔焕,是洛城里某家大户的少爷;还有人也听他说当初阿傒对他说的那个故事,但嗤笑他说不定大火的头一夜他也喝了还草,所以误以为自己是那故事的公子……
渐渐地,乔焕已经不知道哪段记忆是真,哪段记忆是假,但他只知道自己要在洛城到城东二十里这段路上去寻一个女子,这个女子穿着粉衣布裙,名叫阿傒。
罗国翟丘,巍峨高山遍生柳槐,山脚一道观破落得已快挡不住风雨。
入得道观,却见观前一天尊像、一释迦像并立而供。两像之后乃是后殿,说是后殿,其实也就是这里的守观人住的地方。
一身风尘,素裙女子撑伞而入。
立于两像之前,收伞而立,清淡眉目抬眼直视两像,道:“十二年了,我来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