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已东起,平乐大街仍旧一派热闹之景。可无论这街上如何热闹,转角处的那家酒庐都是冷冷清清的。因为门窗都向着西北,所以月华也照不进这小店。
“那岳公子是宫中之人?不然怎会知晓宫中无鲛人?”苏娘点燃了一只白烛,烛光映着空空的酒杯,和这空空的酒庐,阴气更重了。
秀才笑笑,道:“当今圣上,不就单名一个‘钺’字么,只是换了字形罢了。”
苏娘第三次为这秀才斟满了酒,只是这一次,那酒倒得着实慢。
“姬钺?这被诟骂不已的哀帝,没曾想还出现在别人家的故事里了。”苏娘倒完了酒,那酒壶也空了。
酒壶里,只装了三杯酒。
秀才尴尬扯了扯嘴角,道:“妄论当今圣上,这,这……”
苏娘眉目如那浅浅勾勒的画,烛光中眼角的痣也更加灵动了起来,笑道:“这乱世,炎、罗两国都快逼到洛城来了,如今作为这华国帝都的洛城繁华倒是依旧,只是不知道还可繁华多少个时日。百姓心中有恨,论那姬钺为‘哀帝’,亦在情理之中。”
秀才神色哀戚,执了酒杯,眼中不忍,“短短十年……这帝都,已快不是十年前的帝都了。”
说完,秀才将第三杯……也是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
嘟嘟嘟,嘟嘟嘟……不知何时被苏娘关上的店门外,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秀才浑身一震,而苏娘却是浅浅一笑,起身开门。
敲门的是个丫头,门外似乎下起了雪,鹅毛一般大的雪。丫头两边还站了两个提着灯笼的小厮,映着丫头的脸娇俏清明。
见门应开了,这丫头便退到了一边去。
苏娘这才看清,站在丫头身后不远处的,是一个着了一身深蓝锦绣襦裙,外罩银白双绣繁花褂,披着火狐狸斗篷的女子。
这女子抬眸看向了苏娘,那双眼睛果真明亮,如同黑夜中的明珠一般。
“我来寻人。”
苏娘侧了侧身,道:“外面雪大,姑娘先进来吧。”
这女子进了酒庐,苏娘却道:“酒庐地方小,几位随侍先在外面等等吧。”
那丫头正待怒目而向,这女子却摆了摆手,道:“在外面等着。”
苏娘纤手拂过,酒庐破落的木门便关了上去。
然而,女子举目望去,这酒庐内除了苏娘外,哪里还有旁人?只是这女子也不急,走上前去坐在了方才那秀才坐的位置,伸出了手来脱下厚厚的绒皮手套,摩挲着那秀才喝过的酒杯,道:“明日我就要离开这里了,我要带刚才在这里喝酒的那人一起走。”
苏娘从柜台上另外拿了一壶酒,盈盈漫步而来,坐在了这女子对面,就着那秀才喝过的酒杯,为这女子斟满了一杯酒液。
这女子看着烛光中的酒,笑意清浅,“帝都的酒,果真是绿的。”
“你怎么知道,你要找的人在这里?”苏娘看着这女子执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循他气息而来,自是知道他在这里。”
“他可愿跟你一起走?”
“不愿。”
“那为何非要他与你一起走?”
女子没有立马回答苏娘的问,只是抬头看向了苏娘,看着苏娘只算清秀的脸,“你是何人?”
“我是苏娘,这间酒庐的老板。”
“苏娘……”女子喃喃着苏娘二字,见自己面前酒杯再次盈满,便端了起来再次饮尽。
“他不愿与我一同离开,但他必须跟我一起走。”这女子放下了空杯,而后从袖中摸出了一枚珠子来。
这珠子通身莹白,比珍珠大了不少,在烛光中透出一丝寒气。
苏娘似乎被这珠子吸引了,撑着下巴凑拢了去看了看珠子,笑道:“今儿我这酒庐来了个秀才,喝了我的酒却没酒钱,我让他讲个故事来抵酒钱。”
女子垂了双目,道:“他说的什么故事?”
苏娘似乎看够了那珠子,又坐了回去,道:“他的故事里,也有这么一颗珠子。只是那珠子,在前朝皇后的凤冠上。说是……鲛人之泪。”
女子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但是却又笑不出来:“那不是鲛人泪,是鲛人的眼睛,生生地抠下来,便化为了鲛珠。”
苏娘掩唇后靠,斜睨着那颗珠子,道:“世传鲛珠可储魂,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女子亦是看着那寒气森森的珠子,道:“你眼前这颗,便是鲛珠。能否储魂,你将今日那秀才唤出来,不就知道了?”
苏娘笑笑,提起酒壶,为女子斟满身前酒杯。
仍然,这杯酒斟完,酒壶亦是空了。
这壶酒,也仅得三杯。
“今日那秀才与我说的故事,是平乐大街末尾那间废弃的宅子旧主的故事。”苏娘斟完酒,缓缓道来:“宅子的少主子从东极带回来一个姑娘,他形容,那姑娘像是荒原上的马蔺一样干净而美好。这姑娘成了他的随侍,在公子哥的约宴上见到了当年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姬钺。”
苏娘说到此处,便停了。
“然后呢?”这女子垂目问之。
苏娘背手撑颌,道:“然后你就来了。秀才的故事没说完,不过我猜下面的故事应当是,那太子姬钺也对这个马蔺一样的姑娘产生了兴趣,于是强取豪夺最终废了裴氏一门。而被夺过去的那东极姑娘,为报裴门之仇,委曲求全随了太子,自此祸国殃民誓要覆了这华国给那个将她从东极带来帝都的公子陪葬。”
听至此处,女子双目盯视着快要溢出的酒杯,执起杯来不免被酒液**了手指,却也一滴不剩地饮尽杯中之酒,末了还舔舐了一下染酒的手指,将那缕酒香全数吞入了肚腹。
“太子施压强娶不假,却未做出豪夺之行。是那裴宅少主亲自将姑娘送去的太子府。”女子伸手擦拭着酒杯边沿染上的唇朱,道:“裴府一众,让忠义孝道成了裴宅少主的牢笼和枷锁。据说……若他不送那姑娘去太子府,裴府自太奶奶往下数四辈人,将悉数死在他面前。”
“所以?裴门之祸……”
女子继续娓娓说着:“裴门一众,死在那姑娘手中。心计手段,东极渔村学不来的东西,在宫中轻易沾染。”
女子拿起了桌上的鲛珠,道:“酒喝完了,故事也说完了,将他还给我吧。”
苏娘叹了口气,道:“十年的时间,你几乎快覆了这华国,明日圣辇西行,迁都昌若,这洛城就此被抛弃。洛城之繁华,是他一开始想带你看的,你怎忍心毁了它?”
“若无洛城之繁华,亦无今日之华然。”这女子站起身来,执着鲛珠道:“我不想要今日的华然,自是要毁掉洛城的繁华。”
看这女子的必得之势,苏娘浅浅一笑,道:“那你可知,鲛珠储魂,十年为期。”
“什么意思?”女子皱眉问道。
“自古以来魂体不分,魂离体而轮回,体离魂而腐朽。以鲛珠为体储其魂,只得十年之期。十年一到,魂飞魄散,再无轮回之机。”
“你骗我!”女子伸手拂掉了桌上的酒壶和酒杯,杯壶摔落地面,四分五裂。
“骗你无益。”苏娘抚了抚自己额前的发,道:“他如今魂魄俱衰,但我有法子可让其重入轮回,只要你放手。”
苏娘伸出了自己的手来,摊开手掌放在这女子执珠的手前。
“我为何要信你?”女子握紧了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