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天旸接着说道:“你是朕的长子,一出生便被封为太子,你的母亲也成为一国之母。以为你生来尊贵,幼年懂事,将来行事也不会令朕失望,可你如今是个什么模样?这件事朕不想追责,希望你能有所长进。”
一语毕,穆天旸拂袖而去,留穆铮一人怔然下跪,久久俯首。
你居高处,旁人争相呼和,一朝落于低谷,附庸之人便作鸟兽散。
高处不胜寒。
狩猎照常进行,容璟护送穆垣返回行宫,途中与南浔碰面。
箭头仍插在穆垣胸膛,事情原委一目了然,南浔恭谨垂首,仿佛从未认识眼前之人。
她遇上了一个比自己心狠的对手。
穆垣的伤势经御医会诊总算稳住,只差半寸他便活不了。
养伤的五日内,穆铮日日探望,送上不少稀世药材,更每日到穆天旸殿前跪上两个时辰罪己。
此事众人各有指摘,可穆天旸明令在前,任谁也不敢多嚼舌头。
不过穆垣瞒而不报一事人人都在关注后续进展,穆天旸也不曾放下。
腊月十四正午,穆垣带伤求见圣驾,还带了两具尸体。
气温虽低,尸首也做了一些处理,但仍有些许腐臭冒出,众人纷纷掩鼻。
穆天旸觉得事有蹊跷,可大殿陈尸确有不妥,问:“你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儿臣清楚。这两具尸首,一个是传递瑞王奏折的差役,死于陈州驿站。一个是在行宫后山雾失岭发现,衣服虽被人换去,袜子却是南越特有的布料,应当也是从南越而来。”穆垣字字铿然,黑瞳中无一丝闪烁。
穆天旸扫了穆铮一眼,脸色暗了几分,说:“可有证据?”
穆垣朝容璟点头致意,容璟遂拿出两卷画轴,一一铺展开来,说:“这第一幅是传信差役的画像,从煌京索得。第二幅是照着尸首描摹,打探得知此人在陈州军营供职。传信之人在陈州被人截杀,想必也是此人所为,并非越王瞒而不报。”
穆天旸眉头微颤,定定地望着底下恭敬跪着的穆垣,胸膛略略起伏。事发当日,他便遣了心腹前往煌京查探,天亮前刚刚接到奏报。这个结果换在当时的确令他震惊,此刻他却是怒意更深。
他仔细打量两个儿子的神态,穆铮木然,穆垣也不动声色。
他们就这么饶不过对方。
“你——重伤未愈,别跪着了,回去罢。”他有些困倦,原想着重重训斥二人,终归化作寻常之语,像一位父亲饶恕争执的孩子。
原以为是一场狂风骤雨,殊不知草草地画上了句点,穆垣惕然回道:“是。”
离开之后,容璟悄悄潜入南浔房中相见,将殿上之事一一述说,她却自始至终波澜不惊。
“若无越王受伤一事,此刻太子不会安坐。”南浔停笔,眼中迸出一丝慧黠。
容璟欲语又止,瞧她嘴角微扬,眸底殊无笑意,多半是责怪穆垣自作主张。
“南浔原以为容世子性子沉稳,定能平衡越王的傲戾之气,可我还是错了。我将生死系在越王一身,你们行事却未相询于我,饶是信不过我,也该给我一丝明示。”南浔目光如电,声声泠然,却有些分不清是在责怪穆垣还是计较容璟的态度。
一阵相视默然。
咫尺之间,那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仿佛与自己隔着一个世界。
他口中透出点滴寥落:“我在你眼里原是那般吗?”
是啊,容璟在她眼中未蒙尘埃,一贯温润,可他的命和穆垣绑在一起。
“重要吗?”她故意撇过头去,不让那一抹惊慌落在容璟眼里。
容璟黯然垂眸,原来他是怎样的人对于她来说并不重要。
每个人都有弱点,容璟有,她也不例外。
这世上的强者,往往有着最深的伤,但有最绝妙的隐藏。
“往后一日胜一日凶险,姑娘纵有玲珑心智,刀剑无眼,不如及早抽身。”容璟往前进了一步,眼中充满难色。
“这是容世子的意思,还是越王?”南浔迫他直视,目露探究之色。
两步之外,容璟良久不动,答:“越王处我自会说明。”
南浔分明看到他的眼眸之中闪露一丝从未有过的坚决,莫非她的命竟比穆垣的野心还重要?
那场兵祸留下崩毁的故国和无法愈合的离殇,鲜血染遍宫墙,尸骨五处安放,她忘不了。
收起一瞬暗淡,南浔嘴角噙了一丝飘忽,说:“然后呢?世子也能劝服太子?没有人会拒绝那个位置。今世纷乱,你我早已入局,进退不由。”
世事并非皆是善恶两端,她自到盛安便远绝了“善”字,为国复仇,也算不得“恶”。行走在善恶之间,唯一的支撑是信念。因此她明白什么该紧握,什么是握不住的。
好个“进退不由”,所幸他们此刻站在同一阵营。可前路波折,他从未打算保全自己的性命,更无法周全于她。
静默之后,他孑然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