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鲁北大地,虽然说不上严寒,也已经是十分的清冷。这里本是黄河的退海之地,一到冬天,遍地是白花花的盐碱。几株枯黄的高粱秆子在白土地上孤零零的摇曳着,传来呜呜的声响,路边一棵老榆树落尽了叶子,直挺挺的矗立在那里,入眼尽是萧索凄凉之意。
爷爷赶着驴车出了镇子,虽是初冬,他硬是把能穿的衣服都穿在了身上,头上还戴了一顶狗皮帽子,后来证明他的做法是对的,长时间坐在驴车上面赶路,只会越走越冷。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他就已经拐上了官道。所谓的官道,也就是条四五米宽的黄土道而已,路上罕见人迹,坑坑洼洼的两道车辙蜿蜒伸向远方。偶有衣衫褴路的路人拖拽着面带菜色的儿童,亦是行色匆匆。只有那个挂在驴子脖子下面的黄铜铃铛在不紧不慢乏味单调的轻响着……
冬日的太阳升的晚,落得早,中间还要喂毛驴些草料,一天紧赶慢赶也走不了多少的路程。临行前二爷爷还特意过来嘱咐:早住店,别走夜路。太阳没落山的时候,我爷爷到了一个叫郭家店的地方。
这个郭家店,却是没有客店的。其实是个二十来户的村庄,由于座落在官道的旁边,经常有行至此处的客商在此落脚,主家会给你找间闲杂的屋子,屋内生堆火,也能对活一宿。如果你能多出几分钱,主家还会给你做点热乎的饭食。
可是当爷爷连续敲开几家的门,却得到了同样的一个回答:“不好意思,今天家里不方便接待外人。”
当时我家在当地还是有点名气的,补路修桥,荒年减租舍粥,从没落下过一次,百里方圆内一提到我太爷爷,没有不夸赞是善人的。虽然我爷爷这一辈名气弱些,但一说包家坊包家,还是会给些面子。
可这次,就算是我爷爷报出了是包家三少爷以后,得到的还是同样的回答:“真对不住,今天家里实在是不方便。”
一家不方便也就算了,我爷爷基本把村里的住家都快问遍了,得到的还是同一个答案。
眼瞅着太阳沉入了地平线,天色也暗了下来,我爷爷不禁有些着急,从这里再出去四十里才有个村落,现在赶去也要到后半夜了,虽说这两年世面还算太平,但谁能知道这一路上会出现什么状况,再说,他本就害怕走夜路,他说过走夜路的时候总是觉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他走慢那东西也慢,走快了还觉得跟在脚后边,回头看看却什么都没有,但心底升起的那股寒意是他这辈子都不愿再次去体验的。
当他敲着村子最后面那家的柴门的时候,心里已经不抱任何的希望了,脑子里尽想着是什么原因让这个民风淳朴的村子这么坚决的拒绝了一个赶路投宿的客人?这个冬夜他要如何去躲避那刺骨的严寒。
半天,吱扭声响,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汉在门后露出了半边脸,岁月的沧桑深深的刻在了他的额头,浑浊的眼睛无力的瞅了一眼我爷爷,好久,沾满草屑的灰白胡子动了一下,嘴边吐出一个字:“嗯?”
我爷爷赶紧说明了来意,老汉皱了下眉,又抬头看了看天,半晌,咳嗽着说道:“进来吧,除了这里,今天是不会有人收留你的……”
这是个不大的院子,三间黄泥堆砌的小屋,几缕昏黄的油灯光亮透过窗子上毛头纸的破洞映射出来。东面搭了个敞篷,我爷爷把驴卸了,打开草料让驴吃着,拿苫布把货盖了,跟着老汉进了屋。
屋内极其简陋,火炕盘在西北角,炕前一座泥砌的灶台,几个枯木墩子散落在屋内,就再没有其他的摆设。炕上一床败絮外露的藏青被子,看来也是多年没有过浆洗,一层厚厚的油垢把被头染得变化了原来的颜色。老汉挑了下灯芯,屋内显得明亮了些许。
灶内的火还未熄灭,空气中有了些暖意。我爷爷不禁有些后悔,但也是无可奈何,有间屋子总比露天地里生着会让人多些安全感。
“就我自己。”老汉说完,又是咳嗽了几声。“你就在这屋将就一宿吧,明天早些赶路。”老汉爬到炕上把自己的被窝推到一边,接过我爷爷带的被褥放在草席上。
“大爷,您也没吃饭吧。”我爷爷边说边从褡裢里往外掏着带的食物,那时候出门也就是带点咸花生咸鱼干啥的,最后居然还掏出来一瓶白酒。
“这是自家酿的地瓜烧,天冷,咱爷俩喝点,暖和一下。”其实我爷爷是有私心的,不借助酒精的力量,他真不知道能不能有勇气躺倒在那满是跳蚤的炕上去。
“好久没闻到酒香了……”老汉喃喃的说道。
几杯酒下肚,老汉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了几丝红润,话也变得多了起来。我爷爷就借着酒劲问老汉隔壁还有间屋子,他今晚能不能睡那里,老汉苦笑了一下说:“那不是人住的地方!”我爷爷听到这话,也就不便再多问。
后来在攀谈中了解到这个叫郭家店的村子里住户基本都姓郭,是一族。村里唯一的外姓人就是这个老汉,他姓王。
“我是七岁那年跟着我娘逃荒来到这里的,那年的雪下的可真大啊……”老汉似乎不胜酒力,昏黄的灯光里他的眼睛里似乎有点湿润。“那时我娘已经饿的不行了,承蒙村里的乡亲可怜,给熬了几口粥,我娘喝了第一口后睁开了眼,用尽最后力气把碗送到我嘴边,让我喝……”
屋子内忽然充满了心酸的气息。
后来,老汉借了领草席把母亲葬在了村后的荒地里。
雪地,孤坟,一个羸弱的孩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就在这个村子住了下来,平日里跟着大人去田里干活,挣口吃的,冬闲了就出去做学徒,学木工。”老汉抿了口酒。
“我学的这个木工不是打造一般的家具,我做的是棺材!”
“我想着等我学会了,就跟我娘打口像样的棺材!”老汉似乎真的喝醉了,躺了下去,一会就响起来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