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从民国的时候说起。
我家世代是在土地里刨食的,祖上凭着勤劳节俭购置了几亩薄田,清康熙年间家中还曾出了位举人,算是进过仕途。不料一年有位巡抚大人路过此地,这位举人也是迂腐之人,没给接待好,巡抚很生气,回去后一本奏折上去,罢官免职,好在没查出大的过错,皇帝开恩让“告老还乡,耕种延宗”去吧,也算是个善终。从那以后,祖训中加了一条:少诗书,多耕种,不仕途,仁孝传家。
到我太爷爷那里,家里已是当地的大户,有了七十余亩的水田,薄田近百亩,青砖院落三处,街面上还开了间皮货铺子。我爷爷兄弟三人,老大娶妻后分开单过,常年去关外倒腾皮货生意,二爷爷在家中经营着田亩。我爷爷多读了几年私塾,那时候新文化运动刚刚开始,我爷爷也在外面接触了些新生的事物,就和家里人商议打算去考南边百里外邹平的一所师范,太爷爷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二爷爷倒是支持,他觉得土财主家能出个文化人是一件相当光耀的事情。
这天,家里正为这件事在做着商议,大奶奶推门走了进来,见屋内太爷爷一脸阴沉的表情,就垂头踱到太师椅边,瞅了二爷爷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当时我爷爷正一脸委屈的蹲在堂屋下面,根本没注意的这位大嫂的到来,二爷爷眼尖,忙站了起来,低声问道:“大嫂,有大哥的消息了?”
大奶奶摇了摇头,眼神看向太爷爷,低声说道:“爹,你看春雨他爹自初夏就去了关外,到现在也没回来,这转眼就要立冬了,期间没有捎过一封信回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
太爷爷刚刚为我爷爷要去上学的事情发了顿脾气,他认为让我爷爷去念私塾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失策,这不这个不肖子孙认识了几个字读了几本歪书都学会顶撞他这个一家之长了,这是在这个家族的记忆中是从来没有过的。
老太爷正在气头上,对这个大儿媳的话也就没太放在心上,说道:“延轩去关外跑生意一年不回来也不是没有过,对了,前年不是腊月里才赶回家的吗?再说,家里也请人去打听了,老大媳妇你就再等等吧,说不定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大奶奶张了张嘴,在脸色铁青的公爹面前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二爷爷看了看大嫂,抬头低声对老太爷说道:“爹,我可听说最近关外的地面不是很太平啊……”
屋内的空气在二爷爷说完这话后变得欲加沉闷起来,这时我爷爷站了起来:“爹,大哥去了这么久没个音信,不但大嫂,家里人也着实担心,要不我去关外找一下大哥,反正你也看着我心烦!”
大奶奶见到这个小叔子自告奋勇打算去关外,忙不迭的摆手拦道:“三弟,今天我来找咱爹也不是尽为了这事,再说,你刚十八岁,在我和你二哥我们眼里你还是个孩子,又没出过远门,关外胡子多,比不得咱们SD地面的太平光景,如果你真想去关外,等你大哥今年回来了明年带你出去可好?”
太爷爷听到这话,抬手在八仙桌上狠劲的拍了一下,砰的一声闷响,一只盖碗不识时务的蹦跶了一下,碗底画了一个半圆后从桌上跌落,在青砖的地面摔得粉碎。太爷爷指着我爷爷骂道:“还是个孩子?老大媳妇你十四岁嫁到包家,就和老大撑门顶户的过日子,老二也是十六岁成家后打理着家里的田地。这不肖子都十八了,不想着为家里分担点却去一门心思的去考什么师范,咱们乡下人会写大字的有几个,怎么过好生计才是正事。”
我爷爷见老太爷这般训斥自己,还想着反驳几句,被我二爷爷狠狠的瞪了一眼,极不情愿的把头低了下去。
大奶奶见此光景,忙不迭的抢话说道:“爹,这次来还有件事和您老商量一下。
“说。”
“这不是马上要立冬了吗,往年这个时候,关外老客已经到羊角沟了,咱们家收的皮子要赶在封海前送过去,今年的皮子收的又较往年贵些,等到过了年再出就是亏本,春雨他爹没回来,让外人去咱们也不放心,您老给拿一下主意?”
太爷爷想了想道:“大田里的麦子要赶在立冬前还要上遍肥水,老二离不开。”他抬头瞪了我爷爷一眼,'延立,你走一趟,二百多里的路程,几天就是来回,以前你也跟着你大哥去过几次,这次就你去吧。”
二爷爷看了看我爷爷道:“老三以前都是跟着大哥去的,这次大哥不在家,要不要让家里的个长工跟着,路上也是个照应?”
可能当时太爷爷还在气头上的原因吧,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甩了一下袖子,抬头走出了堂屋,走时撂下了这么一句话:“让他自己去吧,都十八的人了,也该独自出去历练一下了,好让他知道一下过活的辛苦,省得在家想三想四的……”
据说我爷爷当时愣在堂屋里,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于是,在一个初冬的早晨,我爷爷独自赶着一辆装着几麻袋黄鼬皮子的驴车,在空旷的鲁北大地上,一路向东行去,他的目的地是二百里外一个叫羊角沟的渡口,那里住着从关外赶来收皮子的东北老客,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就会从旅顺口渡海过来,收集鲁北地区的皮子,然后装船过渤海湾运往关外。
可我爷爷这次却没有到达那个他曾经去过几次名叫羊角沟的地方,更没有见到关外来收货的老客,他在路上就把这一车的皮货给卖了,还居然卖了个好价钱。多年以后,在临终之际,他把我父亲叫到炕前,和他说了事情的原委:这车黄鼬皮子,我是以较高的价钱卖出去了,可是那些买主……那些买主,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