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刚现鱼肚白,长安城就沸腾起来了。
象大河打开闸门,人流车流纷纷从宣平门、清明门和霸城门涌出来,奔向临近的灞水之滨。路上车潇马嘶,人声嘈杂,千态万状,如过江之鲫。无论绫罗官绅,还是鹑衣草鞋,个个虔诚前往,只为求个平安。
剧孟早早起来,先去寻那带狗的夫妇,房门已反锁了。小二说:“天不亮就走了。”剧孟懊恼起晚了误事,也顾不上吃早食,匆匆结束停当,带了弓箭兵刃,跳上“火焰驹”,急忙赶赴灞水河边。
他希望追上那对夫妇,但是人多拥挤,欲快不能,过了顿饭功夫,才到灞水河畔。在马上望去,远处的河道里,正发桃花水 ,河床涨满,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枯枝、败叶打着旋儿,一泻而去。湾汊里,则水流平缓。一丛丛芦苇、蒲草,还有红蓼,蹿出两、三尺高。岸边杨柳成行,徐风拂来,飒飒摇曳。剧孟走热了,吃风一吹,说不出地畅快。
岸边的空场上,早已乌鸦鸦人墙层立,摩肩接踵,万头攒动,都围着一个高台子看。台上旌旗飘扬,卫士林立,戒备森严。台中央端坐一美人,正是高皇后吕雉。虽说年届花甲,却象四十岁的人。她梳圆髻,插金簪,戴芙蓉冠子,系碧玉珥坠,披明黄缯罗长衫,著绛红百褶裙,穿丝帛凤头履。白皙的脸上,漾着和霭的笑容,往日凶狠的目光,也柔和多了。
吕后左侧的幼年童子,戴“通天冠”、脸色苍白,应是少帝刘弘,一动不动地坐着。其余便都不认识了。剧孟请教身旁老者,老者告诉他:吕后右边穿黑朝服的,是左丞相审食其。戴长冠、有双卷尾饰的,是扶柳侯吕平。高个子的,是大谒者张释之。威武矮胖的,是郎中令冯无择。模样有些像吕后、年纪比她轻的,是吕后的胞妹吕媭。
剧孟见这些权贵,人模狗样地坐在那里,便心生厌恶。遂将马拴在一棵树旁,挤进人群观看。突兀,远处人群一阵燥动。一对男女拨开人群,急匆匆向高台方向挤过去。男的怀抱黑色大獒,很是骇人——那畜生气咻咻吐着红舌,露出白森森利牙,嘴角淌着流涎。女子边走边道:“人真多,跟上我!”男子小声道:“莫慌,跟着呢!”都是南越口音。剧孟见是他们,连忙大声呼唤,无奈人多噪杂,离着又远,对方没有听见。
就在这时,高台上锣鼓响亮,祓禊大典开场了。人人都看向高台,人群凝固不动,再要去追已不可能。剧孟急得跺脚,只得强行忍住。一位身着玄色官服的人,从容登上高台,神情肃穆,向南躬身施礼,朗声唱道:
暮春之禊,元巳之辰。
方轨齐轸,祓于水滨。
吉时已到,典礼开始!
官员说完,步下台去。跟着,一位身材高挑、穿五彩衣的女巫,踏着鼓乐节奏,碎步上得台来。按照规矩,今日主祭“东方太一”神,也就是太皇玉帝,这是楚人对最高天帝的称呼。刘邦君臣大多是楚人,所以定都长安后,也把这种信奉搬了过来。
女巫端起一碗旨酒,右手轻沾一点酒水弹向天空,又轻沾一点弹向地下。然后,手擎一柄木剑,翩跹舞蹈,响若遏云般唱道:
吉日兮辰良,
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
璆锵鸣兮琳琅……
剧孟知道,这是古老的祭辞,包含着诚挚的祝愿:美景良辰吉祥日,肃穆虔诚敬娱东皇。手抚长剑握玉柄,满身玉佩响铿锵……
祭过“东皇太一”,又祭“大司命”——这是主宰世人寿夭生死的神。传说,此神面目威严,能腾云御风。人们既敬畏,又渴望与他亲近。女巫接着唱道:
广开兮天门,
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
使湅雨兮洒尘……
祭辞的大意是:天宫的大门,敞开呀;我乘着稠密的乌云。让那旋风啊,去开路先行。驱使暴风雨啊,洒涤征尘。女巫边唱边舞,极显楚地的风韵。高后及大臣们多是楚人,都觉乡音亲切,看得入神,听得受用。
突兀钟声一变,开始驱鬼了。随着铿镪乐曲,跑上来十二名戴面具、穿皂服、手执戈盾的童子。他们装扮成各种野兽,与之舞蹈呼应,口中“赫赫”有声。女巫打叠起精神,手舞木剑,东跳西纵,驱赶这些“鬼魅”。激烈的场面,让人眼花瞭乱,透不过气来。
眼看“童鬼”十分猖獗,女巫咬破舌尖,喷出一口鲜血。音乐一转,由台下窜上“方相”天神。威猛的方相氏头戴假面,有四只闪闪金睛。身穿玄色上衣,下系朱红色围裙,手掌蒙着熊皮,一手执长戈,一手扬盾牌,边舞边进。随后,又上台十二神将,也都戴假面。这十二神将,是由十二神兽变的——名叫“甲作”的,能吃凶鬼;叫“怫胃”的,能吃老虎;叫“雄伯” 的能吃妖怪。它们边舞边唱,“嗨哟!嗨哟!”喊声震天动地。
全场沉浸在原始、神秘的气氛中。围看的老人们,大多如醉如痴,嘴里咕噜着甚么。年轻人就不同了,有的和情人耐着性子等待着。有些纨绔子弟则东张西望,瞧着周围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小媳妇,吞咽口水,想入非非。小孩子则嬉戏打闹,翻跟斗、竖蜻蜓、捉迷藏。剧孟却无心欣赏,心中焦燥,如百爪挠心。好不容易等到音乐停止,仪式结束,他立刻牵了马,趁着人流散开,去寻那带狗的夫妇。
剧孟费了很大劲,沿着一条小径,渐渐靠近那个高台,但不敢越过警戒。他灵机一动,登上一个长满松树的土坡,把马拴在树下,攀上最高的一棵,隐好身形,留神察看。台上的一切,尽收眼底。
台上开始活动了。仿佛呂后说了句:“洗浴去罢!”少帝刘弘看了她眼色,由两个黄门陪着,到水边嬉戏去了。王公大臣见吕后兴致好,也笑逐言开,分散向水滨走去。张释之见袯禊顺利,秩序也好,便允许陪銮黄门、宫女分批下水。冯无则一块石头落地,下令宫卫们轮流当值。吕后的妹妹吕媭,由徐衍扶着,往静僻处走去。听见水边传来笑声,吕雉转脸含笑,朝左丞相审食其瞥了一眼。审食其连忙趋附过去,他太熟悉这眼风了!
剧孟知道,审食其是吕后的老相好。当年刘邦身为沛公,用他为舍人。他与吕雉日夕相见,极尽谄媚,讨得她的欢心。那时刘邦军务忙碌,无暇问及家事,不久又领兵入关,一去年余。吕后正当中年,不惯独居,便与审食其私通,明来暗去,情好甚密。及至刘邦兵入彭城,遣人迎接家属,审食其侍奉太公、吕后,由沛起行。偏偏刘邦兵败,途中不得相遇,反被楚兵擒获,禁在营中。审食其在楚营中首尾三年,虽然身被拘囚,却能常与吕后厮见,吕后因他患难相随,更加亲密。后来楚汉议和,审食其随太公、吕后归汉。不过几时,项羽败亡,刘邦封赏诸将,遂封其为辟阳侯;刘邦驾崩后,吕后专权,更倚重审食其为左丞相。
审食其道:“娥姁,咱们走罢!”
这一声小名,叫得吕后心中一颤。是啊,许多年了,没人叫过咱的小名儿。还是他疼咱,别扫了他的兴头!吕后与审食其相携,款款向一片柳树丛行去。一应侍卫、随从知趣地留在后面。
约莫顿饭工夫,吕后与审食其从苇荡弯处转出来。吕后手执一条柳枝,面带慵懒,垂头漫步,边走边甩动着柳条,仿佛还在品味着甚么。审食其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给她抻平弄皱的衣襟。
剧孟正觉没有那对夫妇的踪影,要往别处去找。突兀,蹿出一头黑獒,张牙舞爪,狂吠着向吕后扑过去。吕后吓得连声惊叫,慌忙躲闪,被石块拌倒。黑獒何等凶悍,几下已扑上去,叼了一口。跟着“泼喇喇”水响,河面腾起长大水柱,两个蒙面人蹿上岸,人未落地,已射出连发弩箭——“嗤嗤”声响,一箭射中吕雉腋部,当即出血。另一箭钉在树上,兀自颤抖。吕后跌倒惨叫,审食其忙将她护住。蒙面男女双脚沾地,挺着利刃扑过来。事发突然,审食其声嘶力竭:“有刺客,赶快护驾!”
守在附近的宫卫,闻声急忙赶来。男女刺客见宫卫赶来,不退反进。男的端的骁勇,持一柄光黪黪短剑,一个虎跳抢上去。五七个宫卫阻拦,双方拼死激战,兵器相击,惨叫声不绝于耳。男刺客武功精奇,无奈宫卫越涌越多,杀死杀伤七八人,又围上一批。
倒地的吕雉睁开眼,见两名刺客正被宫卫捕杀,才稍稍放心。偏她眼毒,瞥见男刺客手中剑——正是寻觅多年的“悬剪剑”,立感不祥袭上心头,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是仇家的后人报仇来了!
方想至此,危险又至!女刺客的轻功极好,一个“燕子抄水”,已从宫卫的头上掠过,恰好落在吕后跟前。她眼喷怒火,说声“纳命来”,左手弩连发,右手剑舍命一击,眼见吕雉就要身首异处。只听“呛啷”一声,火星迸射,此剑竟被一柄铁戟隔开了。终是女子力弱,被震得虎口欲裂,剑也几乎脱手,身子向后踉跄;而持戟宫卫,已如刺猬,身中数矢。可惜,这一滞救了吕雉性命。
早有五七个宫卫扑上来,赶快把吕雉抬上轩车。她伏在车上,一双三角眼露出凶光,捂着伤口下令:“刺客格杀毋论,凶手那剑定要夺过来!谁夺了,哀家有重赏!”驭手随即扬鞭,火速返回未央宫。
男刺客恨声跺脚,知道再无机会了。眼见宫卫越涌越多,吮唇打个呼哨,告诉同伴且战且退。突兀,女的一声尖叫。男的扭身瞥看,见她左臂受伤。正是关心则乱,他方一走神,小腿被宫卫砍一刀,幸而躲得快,伤口不深。当此生死关头,他运起丹田之气,猛将短剑一挥,“噼噼啪啪”不绝于耳。宫卫们顿觉手中一轻,原来兵刃已被削断。刺客手中短剑,直令宫卫胆颤心寒!
趁宫卫愣怔,男女刺客掉头如飞遁去。二人轻功绝好,瞬间已经跑远。宫卫正在沮丧,忽有援兵赶来。发一声喊,弓弦连响,几十只狼牙利箭呼啸而去。眼见刺客中箭,一人跌倒在地,另一人搀扶,跌跌撞撞地退走。宫卫随即追赶,高声呐喊:“不要让刺客跑了!抓活的呀!”
眼看渐追渐近,甚是危急。男女刺客互相搀扶,趑趄摇晃,双双跌入河里,沉浮几下,已被湍急的河水卷走。宫卫们追到河边,早无刺客人影,唯一丛芦苇上,挂着一角红巾,兀自飘动。附近没有舟船,只好沿河追下去。
剧孟隐在树上,目睹这惨烈一切,只觉浑身颤栗,两手满是冷汗,一颗心几乎跳出来。此刻,明知前方危险,还是决定:到下游救人,不能让刺客就这么死了。即使救不活,也要为他们料理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