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孟与带狗夫妇进了他们的客房,分宾主坐下。不等对方开口,他抢先问道:“二位前辈,找我有事么?以前不曾拜识,冒昧问一句:你们是谁?”
汉子略带歉意道:“剧孟,你年纪不大,名头却不小。你一进来吃饭,我就注意你了。因为有件公案未了,我们的姓名,还不能告诉你。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日后自会相见。我请你过来,是向你借样东西,”说着一指他手中的帽子,“你这顶‘翠羽冠’从何而来?可否借我一用,卖给我也行,你开个价罢!”
剧孟想也不想道:“前辈,我相信你。你讨冠儿必有用处,既不便说,我也不问。这顶冠儿确有来历,今天想起来,还觉可笑呢!”说完,便讲叙了那段好笑的经历。
事情发生在临淄。自古那里物产丰饶,赌风炽盛,却从来没有因赌发家的。到了本朝初年,出了个例外,有个叫桓发的人,靠赌博发家,成为一方巨富。
桓发五十多岁,生来一副异相,脑袋极大,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手背布满蚯蚓似的青筋,练就掷骰绝技,百赌百赢,被称为“赌坛圣手”。他开的“银钩赌坊”,不仅场面豪华,招待周全,更以‘认钱不认人’为宗旨,输赢自便,多少王公贵族、商贾巨子,以能在此一赌为快。
半年前,齐国太子刘将闾在“银钩赌坊”输了个惨,一时还不了赌帐,被扒了裤子,将太子颜面丢尽,这口恶气难舒。当时剧孟已有名气,恰好来临淄,被刘将闾知道了,特意请到府上款待,求他帮忙找场子。起初,剧孟不愿招惹是非,婉言相拒。刘将闾说:“桓发有件镇坊之宝,乃先皇刘盈之物,何不把它赢过来?”
剧孟忙问:“甚么稀罕物儿?”
刘将闾道:“是皇上的一顶帽子,名叫‘翠羽远游冠’,谁要弄到手,戴在头上会很有面子。”
剧孟又问:“皇上的东西,怎会到了桓发手上?”
刘将闾道:“那是很多年前,一个大雪天。桓发正照料生意,忽然进来一位中年人。桓发见他脸色苍白,不时轻嗽一两声,正猜他是谁?就见跟进几名随从,竟是公鸭嗓音。此前已有风传,说皇上刘盈来齐、鲁微服游历,这便对上号了。桓发本要小心接驾,见皇上戴的帽子极好,有心赢他,故意装作不知。一个有心一个无备,几把下来,刘盈把所带赌资输净。赌徒都有这个毛病,越输越要赌,他便以‘远游冠’作注,结果又输了。刘盈待人宽厚,尽了赌兴,就悄悄走了。桓发赢了皇上,自然得意,只不敢张扬。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还是传开了。”
剧孟听得心痒,决定陪刘将闾前往。第二日,刘将闾带了两名随从,与剧孟一起坐车,来到“银钩赌坊”。剧孟以前见过桓发,怕被识破,特意穿一身旧布衣,戴顶破毡帽,挡住半边头脸。刘、剧摇摆进了赌坊,马上有伙计上来招呼。刘将闾道:“快叫桓大头出来,就说小爷我来了。”
桓发听到禀报,见对方有备而来,怕荷官有闪失,特意戴了“翠羽远游冠”,亲自坐庄应对。剧孟一见这冠,爱得不行,斜楞着眼,与刘将闾咬耳朵:“喂,赢了钱归你,我只要这冠儿。”
刘将闾原为出气来的,挺着肥肚子笑道:“只要争回面子,一切由你。”
桓发见来人是个小痞子,也就不放在心上,看他二人鬼鬼祟祟,摇着大脑袋道:“你们想清楚了,本坊自有规矩:愿赌服输。无论输赢多少,都立时兑现,不能反悔要赖!”
剧孟连道“省得”,示意随从把羊皮袋提过来,放在赌台上。他慢慢解开口绳,露出码放整齐、黄澄澄的马蹄金,这才抬起头来:“既来贵坊耍子,不敢轻薄主人,玩小了不敬,也不过瘾。三十金在此,九九足色,当抵三十万钱。尊上,请派人验看了,再赌不迟。”
桓发听得心惊,这小子手笔不俗,倒不可小觑了。知道刘家有钱,亦不肖做假,大方道:“不必了。”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
刘将闾在旁边,故意搅乱桓发的心神,伸出胖手在他面前乱晃:“桓大头,你听着,莫打如意算盘,这回全让你吐出来,你信不信?”
桓发闻听心烦,瞧也不瞧回敬道:“除非剧孟来了,你们俩加一块也不行!”
剧孟也不揭破,故意给他戴高帽子:“久闻贵上大名,出手若有神助,失敬失敬。小子有个不情之请,若侥幸赢了尊上,连你头上冠儿也给我,可敢么?若输不起,也就罢了!”那种轻篾的语调,最拱火不过。
赌徒都是一个性子,不论赌多大的,最忌被人说“输不起”三个字。更何况,在自己的地盘,如果半分退让,就是砸自家牌子。桓发立时暴怒,想也不想道:“斗嘴无用,手底下定输赢!”
结果可想而知。一连三把下来,桓发连输百万,只好认输罢战。剧孟疾忙伸手,把桓发头上冠儿摘下来,戴在自己头上,又把破毡帽掼到地上,笑道:“喂,让你输个明白,在下便是剧孟!”说罢,一扬左手,拉了刘将闾走了。随来的仆人收拾起马蹄金,紧紧跟上。
桓发愣怔当场,嘴中反复念叨:“这小痞子九指,不就是洛阳剧孟么?不可能,他怎能赢了我?”桓发气病了半年,赌坊也从此关门了。
听到这里,带狗汉子笑逐颜开:“怪不得少侠名气恁大,连桓发都不是你的对手。太好了,老天让我遇见你,这顶帽子对我很有用!”
剧孟吃吃问道:“怎么太好了?不过就是一顶帽子嘛,能有甚么用?”
带狗汉子依旧道:“小老弟,恕我不能明言。”
剧孟本性豪爽,虽对带犬夫妇疑问甚多,既然人家有难言之隐,也就作罢。正在这时,远处传来樵鼓三更。天色不早,剧孟打个哈欠,告辞回房。
谁知剧孟刚出门,众闲汉早在门外等他,适间的高超赌技,令他们五体投地。非要拉他到隔壁的统房,为他接风洗尘。剧孟本要与他们亲近,也就乐得前往。
所谓统房,就是一间大屋,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和鸡毛,也不用被褥,大家挤在一块、埋在里面,又松软又暖和,可睡二三十人。进到大屋,早有人把油灯点亮。众闲汉执意请剧孟上坐,为他洗尘接风。取来早备下的酒肉,两坛刚开封的村酿浊酒,用荷叶包的卤猪下水,还有一叠粗碗。也不用竹著,一同抓食。正是义气相投,千杯不醉。一时酒罄,又闲话一回赌技,便胡乱挤在一块睡了。
剧孟劳累一日,又多喝了几杯,倒头便睡了。不知甚么时候渴醒了。睁眼看时,正值夜半,院内沉寂,远处偶有犬吠。一盞油灯半明半灭。放在门口的尿桶,散着熏人的臭气。众闲汉放屁、吧哒嘴,鼾声如雷。剧孟起身找到水罐,捧起喝了,这才稍稍去了火气。
正要再睡,隔壁隐约有说话声。草坯房原不隔音,正是带狗的夫妇,带着南越尖厉的口音。女子道:“不,如何能让你独去!”男子道:“噤声些,明日勾当危险,我带黑虎尽够了。有了‘翠羽冠’,可冒充王侯贵戚,容易通过盘查,靠近那老妖婆……”
剧孟顿时一懔,他们要做甚么?忙往墙壁凑去,想听得真切些。女子又道:“远哥,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还能独活?一块去,多少能帮你些。”男子凄楚道:“我是担心咱们孩子,虽说在外公和朋友家,尽可放心。万一我俩失手,孩子就是孤儿了。”然后女的低泣,男的婉劝,声音愈来愈小。
剧孟忽然警醒,怪不得他们不肯暴露身份,原来他们与高后吕雉有仇,明日舍命行刺。唉,吕后亲临祓禊大典,岂能没有戒备,分明是飞蛾扑火。明日见了面,倒要劝一劝才好。又听一会,不再有声息。一时困魔上来,便重又躺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