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闲汉虎视耽耽看去,很觉意外。并不是甚么三头六臂,而是个外乡小子,一身半旧布衣,八搭麻鞋,风尘仆仆的;便七嘴八舌,放出狠话:“碍你卵子疼了?不服你就替他!”
庄家见来了救星,巴不得有人替换,一把拉住少年,央求道:“哥儿,小子原要相让,快请,快请!”说着起身离座。少年微微冷笑,猛然扫视全场,唯眼神深邃,似深井,如临渊,令人看不透。他说一声:“正遂我愿。”从容坐到前面。
闲汉中有人慌了。有人小声嘀咕:“骑红四点,空子,何不亡口了?”这是赌徒黑话,意思是:这小子,是骑大红马来的,雏儿。时下马贵,匹马值百金,一金即一斤黄金,百金值百万钱。他有好马,必定腰里丰厚,何不合伙宰他一票?于是互对眼神,俱都心照不宣。
一个二十来岁,鹰鼻鹞眼,穿白衣的人,仿佛是他们头儿,瞥了少年一眼,故意撩拨:“喂,适间赌的乏味,现在换了庄家,玩大的才过瘾,百钱一锅,可敢应承?”
少年如何不省得?适间他们小赌,每注几个钱,至多不过十文。如今自己要下场,对方就抬高赌资,分明是个“局”。所谓“百钱一锅”,最少下注百钱,即使在京师这样有头脸的地方,也算手面阔绰。时下,一石粟三十文,百钱可买三石,够五口之家食用几月。围观众人都替少年担心,气氛紧张起来。
少年肚内冷笑,顿时胆气十足,右手伸进怀里,掏出一锭大银。出手匆忙,连“远游冠”也带出来,忙用左手攥住,右手大银拍在台面上,高喊:“朱提银 一流;各位,把招子放亮,莫当成锡疙瘩!”
话虽然难听,却声势压人。这一注,比适间全部赌注加起来,还要多几倍。时下白银与黄金、铜钱都在市面通行。而白银,尤以朱提县产的银子成色最好;“一流银”重八两,折一千五百八十钱。常言道:“哪个跟银子有仇?”众闲汉见了大银,如蝇见血,无不眼中冒火。有的吞咽口水,有的抓耳挠腮,有的乱叫:“哇,肥羊也!”“输了可别反悔呀!”仿佛他们已经赢定了。
倒是先前那个庄家看不过,一头擦汗,一头叮嘱:“这位小哥,他们不好相与的,小心则个!”
少年冲他一笑,不以为然,反亟亟叫阵:“喂,走过看过、不可错过。哪个想赢钱,快快下注,你们赢了,白花花的银子拿去。哪个有种,敢与在下比试!”
众闲汉愈发眼热,公推赌技最好的白衣人掷矢。余人纷纷跟注,一百、二百钱不等,都押在白衣人身上。吃饭的人们闻听豪赌,也纷纷围拢过来。少年见几十只眼看过来,乱哄哄的,越发来了精神,向白衣人一揖:“这位大哥,请先手。”
白衣人没有把少年放在眼里,冷言道:“你想好了,现在退出还来得及。”
少年“哈哈”笑道:“小爷陪你玩到底,谁要当缩头乌龟,谁就不是人间种,”接着说下去:”你从月中来,窃来广寒香 ,吹得满山开——嘿嘿,歪打正着,倒是一首《桂花诗》呢!”众人见他这个时候,还这么嬉笑诙谐,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间,都哄笑起来。
白衣人脸色阴上来,说声“斗嘴无用”,嘴角抽搐一下,右手抄起五矢捏在手心,移到嘴边吹口气:“上天佑我,要卢!”说完使劲一撒,木矢在台上乱蹦疾转。
“卢、卢!”众闲汉鼓噪助威,声浪几乎掀翻房顶。人人盯着赌台上,就看胜负如何。他掷的“矢”,很快有了结果:“二白三黑”,是个恶采。如此臭手,让他心中淌血。众闲汉象泄气的“猪泡”——瘪了。但赌徒心性,绝不服输,都往前欺一欺,互递眼色,准备“出千玩腥”了。
少年装作没有看见,说声“献丑”,右手抄起五木,也不象白衣人那样做作,只随意一旋,象撒渔网似的,五矢已经出手,跟着星丸弹跳,一一跌落赌台,一跳显出一犊,再跳又显一犊,剩余的三矢,还在半立半倾地旋转,眼看黑面也朝上了。说时迟,那时快,白衣人右手扶向赌台,想用暗力颠覆。
少年疾伸一指,点在他肘弯上,低声道:“尊客,把手拿开!”白衣人见被识破,脸一红把手缩回。这一滞,台面上已见分晓,后三矢全现黑面,正是最高博采“卢”!众人不曾想,少年会轻易掷卢,顿时爆出一片喝彩。先前那个庄家极趁愿,仿佛是他赢了,喊道:“哈哈,当真老天有眼!”一探身把各人面前赌注,替少年搂过来。众闲汉大为扫兴,唉声叹气。
初战告捷,少年愈显老道。第二轮该他先掷了,只挥手一洒,五枚“矢”象长了眼睛,落下来还是“卢”,众闲汉依旧败北。白衣人脸色愈沉,一双鹞眼几乎喷火,再掷手气稍好,只是个“雉”。第三轮,又该少年先掷,这回他另出花样,背对着赌台,持“矢”向身后一掷,依然是“卢”。
三掷皆“卢”,众人无不骇然。有人道:“第一次掷‘卢’,也许碰巧。第两次照旧,可说撞大运。三次皆‘卢’,必定是神技了!”一老者看出蹊跷,以手加额道:“天哪,三种掷法各有名目,第一‘顺势撒网’,第二‘天女散花’,第三‘隔山打牛’。诸位小心了,嘿嘿,若老朽猜得不错,必是‘天下第一赌’来了!”
对“天下一赌”的名号,在场诸人有知道的,也有头回听说的,七嘴八舌问道:“老爹,‘天下一赌’是何来头,他姓甚名谁,竟是眼前少年么?”
老者从容道:“如假包换,没看见他是九指么?此人名唤剧孟,人称‘洛邑 赌客’,或‘九指赌客’。只因单挑过桓发的‘银钩赌坊’,赌技奇高,无人能敌,故赌坛公认‘天下第一赌客’!”
众人看过去,少年果然左手小指缺一节,这才恍然大悟,有眼不识泰山,连忙重新见礼:“赌侠莫怪,方才是猪油蒙了心,多有得罪。”“敢问:可是天生九指?”“请赐教,怎就练成了神技,要‘卢’便‘卢’,随心所欲?”
剧孟心中得意,表面却含糊道:“多谢各位抬爱,小子哪有神技?俗话说:一脚踢出个屁来,不过碰巧了。至于九指嘛,那是一段糗事,小子羞于启齿,不说也罢!”说着,把赢的钱悉数推给原来的庄家,只把那锭大银收起来。
庄家不肯要,剧孟笑道:“钱原是你的,客气作甚,还怕钱多咬手么?”
突然,有人恨声道:“剧孟,你给我听着!老子倒背手撒尿,不服 (扶)你!”跟着一把锋利的长剑抵在钱袋上。众人看时,原来白衣人恼羞成怒,拔剑相向。谁也没有想到,他会突然翻脸,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剧孟自然不是怕事的,绷脸问道:
“你要怎样?”
“识相的,把钱留下!”白衣人怒道:“不然,我认得你,剑不认得!”
“好哇,”剧孟反而嘻道:“爷我常年赶山,甚么大尾巴狼没见过?你划出道来,在下接着便是。我去拿兵刃,你等着!”
“少侠,不必你费事!”突然,场内有人高喊:“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这梁子我接了!”声音宏亮,仿佛响个炸雷。
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带狗的大汉,正拨开围观众人,手持短剑踅过来,一指白衣人:“怎么,输不起动粗么?在下不才,愿替小兄弟接几招。这里地方仄逼,请各位都做个见证,到院子里比划,你看如何?”
白衣人只觉对方眼神如炬,浑身透出杀气,尤其手中那柄短剑,似一条青蛇,放出寒浸浸绿光,叫人心底生寒。真动起手来,当场倒下的就是自己。好汉不吃眼前亏,马上换副嘴脸,讪笑道:“这位大侠,请报上万儿。何必认真呢,在下开个玩笑,怎会真的动手?钱算甚么,钱是王八旦,都归他便了。”说着,把剑收入鞘中,往后退了两步。
带狗汉子怒气未消,斥道:“开玩笑?没见过这么开玩笑的。愿赌服输,乃千古规矩。玩不起,就滚!”说着,把短剑插回腰间,一脸鄙夷,“在下草野村夫,姓名你就不必知道了。”
白衣人顿时尴尬,自找台阶道:“这是何苦呢,惹一肚子闲气。我还有事,告辞!”说完灰溜溜地走了。
起初,剧孟以为他与众闲汉是一伙的,到这时才知道只是偶遇,忙问他是谁?有人道:“只知姓赵,别的不清楚。”众人见姓赵的矫情耍赖,已看不起他,也沒人挽留。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就这样化解了。剧孟忙向带狗汉子道谢:“多谢前辈援手,请教尊姓大名。”
带狗汉子笑道:“剧孟,你跟我来,有话跟你说。”
剧孟听了一愣,以前素不相识,他找我做甚?不过,人家刚替自己解了围,自然不便拒绝,带着一肚子疑问,随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