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汉少帝八年春。
一日傍晚,眼看长安就要关城门了,进城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一位背弓带剑、头戴玄色高冠,骑着火炭似骏马的少年,随着人流进了“厨城门”。此门在长安城的西北角,离皇宫较远,寻常百姓多由此出入。
少年此行,是慕名而来的。他从小听塾师说过,京师长安乃形胜之地,位于“八百里秦川”中部。南、北、西三面,各有终南山、华山、北山、陇山作为天然屏障,筑有函谷等四座雄关守护。黄河从它的东侧绕过,并有“渭、泾、铲、灞、涝、沣、滈、潏”八水,穿行其间,端的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塾师还说过,长安本是小邑。自高祖七年定都于此,才二十年光景,已成华夏第一都会。城南,有长乐、未央两大皇宫,宗极巍峨,金碧辉煌,占据全城土地的十分之六。城北,是大片民居与市场。八街、九陌、一百六十闾里,计十七万户、五十多万人口。九大集市中,以东、西两市最为繁华,茶楼、酒肆、赌场、杂耍,以及五行八作,应有尽有。各路的商贾豪客、奇人异士,经常云集于此。
就为这个,少年仗剑游历,不远几千里赶了来。
他刚一进城,便觉出情形不对。京师这种地方,一向管制甚严,此刻早该静街停市,可眼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还点起灯笼、火烛,照得白昼也似,象开了“夜市”,叫买叫卖声,此起彼伏,十分喧闹。
少年打算寻家客栈住下,连问几家,都说客满了。他心中焦躁,牵马疾步进入东市,来到一家“亨通老店”门前,居然高悬“客满”招子,不由上前几步,一拍小二肩膀:“喂,小爷问你,这是咋的了?”
一个穿着干净的店小二,并不蒿恼,反而回笑:“明日‘上巳节’呀,你倒忘了不成?明日官府放假,店铺关门,人人都要去呢,就连高皇后、皇上,一班王公大臣,也去呢!”说完用布巾擦着额头汗水,又照料别的客人去了。
少年顿时醒悟了。“上巳节”,原是千古传习俗,每年三月三 ,在长安灞水之滨,由法力高超的女巫,主持袚禊仪轨。礼后,人们下河沐浴,食用乌米饭、龙舌饼和黍曲菜羹,可乞福禳灾。相传,长安的袚禊仪轨最灵验,每逢三月临近,京畿左近、大河两岸,甚至几千里外吴越、东瓯、邛崃的善男信女,也千辛万苦赶过来。今日人满为患、官府特别解禁,便是为此!
少年正在为难,就见一个秃顶矮胖的中年人,从店里摇摆出来,象是此间老板,身旁跟只狗儿。少年忙上前唱个喏:“老爹,今日财神进门,吃米屙银,连狗儿拉粑粑都是金豆儿。小子赶了一天路,随便捡个地方,歇一歇,店钱加倍奉上!”一口地道的洛阳乡音。
老板也是洛阳人,他乡遇故知,先自三分看顾。他开店多年,阅人无数,不由仔细打量少年,见他相貌磊落,戴顶高冠,虽说语含痞气,却心胸周正,不似歹人;只是这顶“尊贵高冠”,有些古怪。
他认得这顶帽儿,名叫“翠羽远游冠”。按照朝廷的规制,此冠形制上小下大,高八寸。帽身黑亮,用大内织坊的青丝绉缝制。帽际的缨络,泛蓝綠光泽,系翠鸟羽毛拈成的。帽正,是一鸽蛋大小白珠,熠熠生辉。用料如此贵重,唯王候贵胄,才有资格戴它。此刻,戴在少年头上,自然令他起疑心——要么是哪个诸侯国的世子,偷偷进京耍子;要么另有主人,被他骗了来。无论哪种原因,都不好惹。老板生意做老了的,连忙陪笑:“不瞒哥儿,敝店有间闲屋,平日存放杂物,腌臜不整。你若不嫌弃,便让伙计打扫了,可中?”
少年连忙回说:“中、中!”
老板见他高兴,俯耳过去:“哥儿,只是这个,有些惊世骇俗。”一指那顶尊贵高冠,“惠顾小店的都是俗人,没见过世面,别吓着他们。”
少年顿时领悟,微哂道:“多谢指教,小子孟浪了。”忙把高冠摘下来,捲一捲掖进怀里。
老板见他受教,索性好人做到底:“你且到前厅用些酒饭,行囊寄存柜上,待屋子扫干净了,再搬过去罢。”
少年连道:“多谢、多谢!”
店小二接过马来,牵到后槽喂上。少年进了账房,解下铁胎弓、箭袋和佩剑,还有花格子布袋,一并交给老板,郑重道:“小子有些物事,暂存柜上,莫遗脱了!”
老板嘴说“省得”,肚里却寻思,甚么金贵巴物儿?随手捏一捏,不是黄白之物,也就放下心来,收入柜中锁好。又讨路引 验看了,把少年的姓氏、年龄、从何处而来,记在水牌上。待一切办妥,少年径到前厅用饭。
方一进门,里面乱嘈嘈一片。昏暗中,四面墙各吊一盏瓦灯,焰苗忽闪,冒着缕缕青烟。十来张破草席,二十多副几案,三五十人散坐,各自用着酒饭,不过是些贩夫走卒。临窗一清癯老者,神蕴飘逸,据案自饮。墙角暗处,一对中年夫妇低头吃饭,精光内敛,气度不凡。女的双十年纪,细腰窄背,系红巾帼,颇带英气。男的三十多岁,燕颌虎颈,孔武有力。旁卧一黑色大獒 ,正嚼食主人吃剩的骨头。这种狗产于大雪山,性情猛恶,有“一獒抵九狼”的说法。
少年顿生疑惑,这夫妇是何道路?进京袚禊怎还带着狗儿?他肚内饥渴,念头一闪即逝,胡乱捡副座头坐了,向小二要了饭菜、汤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正吃着,就听身后有人“呼卢喝雉”,忙循声望去,不少人围在一起,揎衣捋袖,正玩“樗蒲” 之戏。少年如猫儿闻腥,猴急手痒,扒几口饭,喝一口汤,三步两步踅过去。
所谓“樗蒲”,是时下流行的赌博玩法,用五枚类似骰子的“矢”,作掷具,掷出不同的点色,决定输赢。通常“矢”用坚木制成,形状两头圆锐,中间平广,象压扁的杏仁。每枚“矢”有两面,以黑白示别。五个黑面中,两个绘“牛犊”图形;五个白面中,两个绘“野雉”图形。掷出五枚全黑者,称作“卢”,为最高采;四黑一白为“雉”,次于“卢”,为贵采;其余为三黑二白、二黑三白、一黑四白、五白,分别称为“枭”、“犍”等名号,为恶采。
少年扫视片刻,已看出场内玄机。庄家是个三十多岁的乡间老实头,连输几锅,急得冒汗。几个闲散汉子围在四周,挤眉弄眼,扭嘴奸笑,串通一气。少年颇有不平,拱一拱手道:“几位道上朋友,今日庄家手气背晦,莫持强凌弱,逼好人上吊!”
众闲汉正要榨他油水,见有人搅局,一齐虎着脸看过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