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孟吩咐“有请”,又道:“我们一同见他罢。”
不一刻,胡进随仆人进到客厅,强作一副笑脸,同剧孟等人寒暄一番,分宾主坐下。闻老夫妇见郡守老爷驾到,有些惧官,想借故回家。胡进却恭敬伸手拦住:“请二位安坐,下官还有话说。”闻老夫妇只好重又坐下。一时,仆人献上茶来。剧孟见胡进扭怩,欲言又止,便开门见山问道:
“大人,今日屈驾寒舍,想来有事见教?”
“哪里,哪里!”胡进干笑几声,依然是那副公鸭嗓:“鄙人不才,蒙皇上恩典,来洛阳视事三载。一向忙于杂务,未能前来请教,尚祈海涵!今日上门,实是赔礼道歉,前次多有得罪,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着,便离席恭敬揖拜,当真给剧孟行礼赔情。跟着又向薛况、白龙和闻老夫归行了礼。
剧孟见他诚意赔礼,不再提“悬剪剑”了,想见好就收,得饶人处且饶人。此时他有求于我,正好化解这场纷争,对“红柳庄”亦有益处。于是,起身相搀,忙道:“大人,千万使不得!”
胡进借势起来,愈发谦卑道:“剧公子是洛阳豪杰,气盖关洛,方圆数百里内,谁不向往?昨日京城来一好友,告诉下官:当今皇上重臣,乃贵上挚友。唉,我是猪油蒙心,有眼不识泰山呀!”
剧孟想不起来,在朝廷有哪位大官是好友,但不便点破,遂问:“老大人,你说的是哪一位?”言外之意,我的好友很多,不知你说的是哪一位。
胡进见剧孟那样说,愈加惶恐:“啊,就是皇上跟前,大大有名的‘敢谏郎中’袁丝 ,袁大人!听说,你们还是忘年交呢!”
剧孟这才知道,胡进所说之人,便是当年救过自己的袁大哥。更没想到,民间流传的“敢谏郎中”竟是他。连忙笑道:“大人所说不错,在下确与袁大人莫逆。只是,近几年俗事缠身,少去问候。”接着,又反问:“大人,袁丝先生这‘敢谏郎中’的名号,在民间流传甚广。倒不知他向皇上,谏了哪些?乞望大人见告!”
胡进听了,脸上一红一白,尴尬道:“唉,比起袁大人的高风亮节,下官当真汗颜了。袁大人,曾为吕祿的舍人。文帝继位后,以其兄袁哙之力,得为中郎将,常侍皇上左右。耿直忠贞,目下圣眷正隆!”
说到久违的袁大哥,剧孟自是倍加关切,愈发眸珠不错地听下去。胡进续道:“也就是前年的事儿。当时,绛侯周勃正为丞相,因诛灭诸吕,拥戴有大功,所以权倾朝野,炙手可热。每次朝罢,皇上都亲自送他出来。袁丝见了,颇不以为然,遂进谏道:‘陛下以为丞相何如人?’
“皇上道:‘社稷臣。’
“袁丝道:‘绛侯所谓功臣,而非社稷臣。丞相如有骄主之色,陛下谦让,臣主失礼。’从此,皇上益加庄重,丞相才生出畏惧。周勃为此很生气,对袁盎道:‘我和你兄长关系很好,你却在皇上面前毁我!’然而,后来绛侯获罪下狱,唯有袁盎为他在皇上面前说情。绛候终于获释,这才知道袁大人真君子也,遂与结为至交。”
“还有么?”剧孟愈加心仪。
“有!”郡守说得高兴,“有一回,皇上到上林苑游玩,皇后和慎夫人跟随。慎夫人年轻美貌,仗着文帝宠爱,常与皇上、皇后平起平坐。袁丝上前谏道:‘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今陛下已立皇后,慎夫人乃妾位,妾、主岂可同坐哉?陛下如此对待慎夫人,适所以祸之,陛下独不见‘人彘乎’?”
胡进见剧孟等人不懂“人彘”,便解释道:“这‘人彘’之典,是件惨烈之事。当年刘邦死后,吕后残杀宠姬戚夫人,将其斩去四肢,丢在猪圈中,还美其名曰‘人彘’。这句话一下把文帝点醒,文帝也就告诉慎夫人,才知袁盎是好意。慎夫人感激不尽,特赠袁盎黄金五十斤。”
剧孟又问:“还谏过甚么?”
胡进道:“还有淮南王刘长这段公案,亦令满朝刮目相看。唉,刘长也是可怜呀!”他叹喟一声,叙说了事情的经过。
淮南王刘长,本是刘邦的小儿子,其母原是赵王张敖的美人。高祖八年时,刘邦经过赵地,赵王把美人献给刘邦,得幸而有身孕。后来贯高谋反被发觉,牵连到赵王,赵王、王母、兄弟、美人皆被收捕。美人告诉狱卒:“我得幸于上,已有身孕。”狱卒如实禀报,高祖刘邦在气头上,未加理会。
美人的哥哥赵兼托辟阳侯审食其,在吕后面前想办法。吕后妒嫉,不肯进言,审食其也不再说甚么。等刘长降生后,其母怨恚,就自杀了。狱卒抱了刘长送到刘邦面前,刘邦颇为后悔,令吕后抚养他。高祖十一年,封刘长为淮南国厉王。
刘恒即位后,刘长以为与皇上最亲近,故骄蹇不逊。皇上总是加以宽赦。刘长用铁椎把审食其打死,割下人头向皇上请罪,皇上同情他为母亲报仇,就赦免了。从此,刘长益加骄恣。对此,满朝文武都不敢说话。唯独袁丝直言不讳,而皇上未听。
及至刘长参与谋反败露,皇上责令其迁徙蜀地,袁丝又直言陈谏:“陛下素骄淮南王,平常不管以至于此。今暴烈摧折,淮南王性情刚烈,如路上不测,陛下将背负不能容人,杀死亲弟的罪名!”皇上又未听。淮南王果然绝食而死,因而民间有歌谣流传:“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皇上听说后,叹道:“悔不听袁盎之言!”
胡进虽是一副公鸭嗓儿,却也条缕分明,把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在座诸人听了,对袁盎愈加敬佩。胡进则几次张嘴,好像还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