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倏忽,又是“小暑”了。
这一日,天气暴热。正应了“小暑大暑,上蒸下煮”那句老话。午后,剧孟带着白龙,到“红柳赌坊”察看,觉得秩序还好,当晚就宿在这里。
赌坊,是前坊后宅的格局。共五进院子,前两进为赌场,三、四进供账房、伙计休歇。最后一进,有几间清净房舍,平时空着。剧孟、白龙来了,便歇在这里。
少爷亲自上门,曾厚竭力招待。依照旧俗,晚食特意吃了凉拌藕、炒面和新米粥。晚饭后,正是赌场忙的时侯,剧孟便让曾厚去照料。只留账房张先生,和两名伙计做陪。
天光还亮,暑气也消。剧孟与白龙在树下乘凉,切了井水湃的西瓜,边吃边弈围棋。张先生和两名伙计也好此道,在旁边吃瓜围看。下到中局,剧孟索然无味,心不在焉落下一子,嘴中念叨:“与薛弟分手,快四年了,如今不知他在哪里?”
白龙也很耽心道:“是啊,这个薛老二,也不捎个信来。他一再过了约期,不会出事罢?”
正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阵悲戚的哭泣声,搅得剧孟愈发心烦,便问:“哪里来的啼哭?”
张先生回道:“隔壁布庄的,闻老先生在哭。”
剧孟有些不信。他知道,闻家开着一个大布庄,买卖兴隆,日子过得安稳。虽说膝下无子,有些缺憾,但为人厚道,买卖诚实,很受四邻敬重。如今听他伤心啼哭,不免诧异问道:“他为甚啼哭?”
“还不是老实厚道,才被人欺啊!”一位伙计放下刚啃过的西瓜皮,随口搭言。
“有这等事?”剧孟眉头一皱,放下手中棋子。
“唉,这是去年冬天的事了。”张先生叹口气道:“一日午后,闻老先生正在店里闲坐,一后生上门乞讨,说家住睢阳,来洛阳投亲不着,也无盘缠,只好流浪街头。老先生见他可怜,命人给他端来饭食。闲谈中,知道他粗通文墨,就收留了,让他在店中代管帐目。这后生姓姚名恩,自是感激不尽。勤勤恳恳,也不多言,与店里伙计也相处甚好。几个月下来,很得闻老先生好感,于是与老夫人商议,决定收他为义子,留宿在家。不久,又让他去家乡把娘子李氏接来同住,待之如亲生儿女无异。”
“啊,想不到商贾之中,也有这般侠义之人。”剧孟很是赞叹,“待明日,倒要去拜见拜见,都是街里街坊的,平日倒失敬了!”
“唉,谁知坏就坏在这里!”张先生愤愤不平,“那姚恩却会经营。他让人往江南贩来上好缯绸,薄如蝉翼,自受富户欢迎。从吴越趸来葛布,廉价耐穿,在百姓中销路更好。没几个月,生意做得红火,盈利超过以往数倍。他也渐渐露出本来嘴脸,先是把所赚金钱,尽往自己屋里藏匿,后来,又嫌自己所住厢房太小,硬要闻老先生让出正房,让他与娘子居住。这还不算,又吩咐厨下,每天饭菜先送至正房,吃剩的东西,再让闻老先生两口食用。听说……”
“听说甚么?”剧孟急问。
“听说,姚恩耳根子软,好些坏主意是李氏出的。李氏原不是好货,在家时便勾蜂引蝶,得个混名‘风摆柳’。这下狼狈为奸,合伙算计老东家。嗐,这姚恩恩将仇报,分明就是‘白眼狼’!”
剧孟听罢,怒从心起。猛拍几案,棋子立刻蹦起来:“老先生何不去告官?”
张先生摇头道:“‘白眼狼’买通了郡府上下,主簿竟袒护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父子争执,勿需对簿公堂。’轻轻一句,就把老先生打发回来。上告无门,这才夫妇对哭,已经连哭数夜了。”
剧孟倏地站起来,喝道:“贪官不管,我管!”说完带了白龙,让伙计领路,开了后门出去。正好隔壁,就是闻记布店的后门。
伙计敲开后门,剧孟一行也不搭话,循着凄惨的哭声,走进东厢房。屋内很简陋,全不象布店老板的住所。昏暗的灯光下,闻老先生躺在破席上,正在发烧。老夫人坐在旁边,对着几碗残羹剩饭,低头哭泣。众人见了无不凄然。
剧孟抱拳施礼道:“老先生休要悲伤,剧孟前来拜见!”
闻老先生听得人声,惊慌抬头,睁开昏花老眼,一时弄不清是谁。随来伙计连忙介绍了。闻老先生素知剧家的声势,只是没有往来。今见剧公子亲自上门,忙挣扎起来,只是拭泪,一时说不出话来。
剧孟最见不得弱者受欺,立刻安慰道:“老先生遭歹徒肆虐,方才得知,令人义愤。晚辈敢问,你老对‘白眼狼’,还有甚么指望不?”
“上天不公哇!”老先生气得颤抖,“当日我见那厮贫困无援,心存恻隐,不想引狼入室。他忘恩负义,竟要逼死我夫妇二人,独占财产!”说至此处,老泪纵横,“坏人当道,虽欲驱赶,可怜我年老无力,奈何他不得呀!”
“如此好办!”剧孟浓眉一蹙,即命伙计去后面,把姚恩那厮唤来。
无移时,踅进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穿华贵衣衫,却长相葨琐,颈脖前倾,面颊无肉,一双三角吊睛眼。他摇头晃脑,手捏一把蒲扇,大喇喇问道:“哪个剧大官人唤我?”
剧孟早就怒火万丈,见他态度不逊,兜脸就是一拳。那厮中拳,当时扇子脱手,仰面倒地,鼻青脸肿,一只眼乌青,鼻中淌血。忍痛爬起来,一手捂着伤处,居然嘴硬:“何方蟊贼,竟敢打上门来?”
剧孟抢上一步,运力一脚把他踢飞,从屋内直滚到院子里,跟着赶将出来,用脚踩住他胸口,厉声喝问:“打上门来,这是谁的家门?”
“这是闻家的家门。”那厮声音已低了。
“呸!”剧孟猛啐一口,厉声斥道:“老先生姓闻,你算甚么东西?”
“我是他的螟蛉之子!”
“有何凭证?”
“苍天为证!”
“苍天有眼,焉能容你这白眼狼!”说着脚下加劲,直踩得那厮叫将起来:“剧大侠饶命!饶命!”
“打这嘬鸟!”“问他可知罪?”白龙和伙计都拍手叫好。
“哼,我以为你是条汉子,硬到底呢,谁知是个脓包!”剧孟见众人助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吩咐伙计,“剥下这畜生的衣衫。把那个贱人也领来见我!”
两个伙计上前,把姚恩身上的衣衫剥下,只剩内衣和犊鼻短裤。不一会,进来一妖娆女子,正是李氏。她一进门想撒泼,但见姚恩光着身子,知道犯了众怒,忙去搀扶丈夫,哆哆嗦嗦,裙底竟沥出尿来。
剧孟斥道:“你们听着,恩将仇报,禽兽不如,立刻给我滚,滚出洛阳城,永远不要让我看见!”说到这里,就觉有人拽自己,回头一看竟是韩拓,便问:“韩兄何时来的,有事么?”
韩拓道:“公子,请借一步说话。”
剧孟知道必有要事,便随他到角落里。韩拓凑到刷孟耳边道:“公子,姚恩这厮,小人也,不可招惹。既出于义愤,蹚这浑水,就该使出霹雳手段,以绝后患。如果贵上不便出手,愚兄可料理他。”说着,做个杀人的手势。
剧孟一凛,知道韩拓经多识广,洞察世事,此乃肺腑忠告。转念一想,虽说姚恩忘恩负义,令人不齿,但罪不至死,此刻坏他性命,下不去手,便摇头道:“多谢韩兄提醒。只是,我从不随意杀人,万难从命。”韩拓顿觉多嘴了,甚至有些后悔,剧孟心地善良,作为朋友教唆他杀人,的确有些不妥,便不再说甚么。
剧孟倒没有这么想,转身回到屋内,喝道:“‘白眼狼’你听着,从今往后,再不许踏入城内一步,倘敢违抗,哪只脚进,打折哪只。我叫剧孟,吃了豹子胆,找我就是!”
姚恩爬将起来,满眼怨毒,梗着脖子道:“好你个剧孟,算你狠,咱们走着瞧!”李氏忙捂他的嘴,狠命劝道:“你不要命了?”
剧孟也不理会,即命四个伙计,连夜把姚恩一家押至城关,驱逐出洛阳城。闻家夫妇见恶魔驱出,如重见天日,对剧孟千谢万谢。坊里邻居无不拍手称快。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让剧孟想不到的是,姚恩衔恨在心,加上恶人挑唆,“红柳庄”祸从天降。事情的发展,竟不幸让韩拓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