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俩也会促膝长谈。
“你们家几口人?”天莱问。
“四口呀。”
“你和。。。”
“我爸、我妈、我,还有我弟。”
“他们对你好吗?”
“才不好呢。你知道吗?我妈属龙,我爸属虎,我属牛,我弟属马。我就说,我和我弟在我们家,是当牛做马,净任我爸我妈欺负。”
天莱扑哧一声乐了。“那你觉得他们更喜欢你?还是更喜欢你弟?”
这个问题,自从立华长大以后,还真没有什么人问过她。立华歪着头想了想,“那还用说,肯定是向着我弟。我弟要想办什么事情,我妈屁颠屁颠地去;我要想干什么?磨破嘴皮子,她也不肯。几乎每次,非闹得和她大吵一架才成。”
“那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立华看了一眼天莱,这个家伙怎么老爱刨根问底?“重男轻女呗。其实也不是,因为我弟比较乖,我脾气不好,特别倔,还老爱跟我妈吵架、顶嘴。哎,我好像发现,老大一般脾气都很倔,都爱跟父母吵架,你说是吗?”
天莱笑笑,“为什么这么说?”
“又是为什么?因为我有一个伙伴,就是我们家邻居,就住我们家前排的前排,叫赵晶,她也是老大,脾气比我还倔,她爸老打她。她妹妹就特别乖巧,还特漂亮。真的,她比我脾气还倔,我还不至于老挨打呢?所以我觉得,是不是老大都特别倔?”
天莱笑笑,“那你还有什么亲戚呢?”
“亲戚?亲戚那可多了。你说哪边的?我爸这边,还是我妈这边?”
“你爸这边。”
“我爸这边?那多了,我爷爷奶奶,我二叔家、我三叔家,多了。”
“都有什么人?”
“都有什么人?那多了,都说呀?”
“你说呀。”
“我爷爷、我奶奶,我二叔、二婶、三叔、三婶,二叔家我有两个堂哥,三叔家我也有两个堂哥,特别巧的是,老大是同一年出生,老二也是同一年出生。就这些。”
“他们都叫什么,你记得住吗?”
“记得住吗?当然记得住。”
“我爷爷叫靳鸿祺,我奶奶叫林淑和。我二叔叫靳国兴,二婶叫。。。哎呀,我就是二婶、三婶的名字记不住,想不起来了。”
“没事,别人呢?”
“剩下的都记得。三叔叫靳国忠,二叔家的堂哥叫立新、立志,三叔家的堂哥叫立功、立民。哎,你知道吗?很逗的,明明是堂哥,不是亲哥,但是不许我叫堂哥,我爸非要叫我喊‘哥’。”
“他们现在都忙什么呢?”
“忙什么?我爷爷退休了,哦,不,我爷爷好象不是退休,他是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好象还算离休呢。我二叔在县武装部当干部,我记不清是宁津县,还是吴桥县了。我三叔在我们靳庄当村支书。我奶奶、我二婶就是务农,我三婶也是,不过我三婶好象是村里的卫生员,会给人打针。”
“你那几个哥哥呢?”
“是堂哥。我大哥,也就是立新哥,我奶奶把宁津县城的户口,给了我立新哥,让他报名参军,后来以后,留在宁津县了,现在是什么单位不清楚。我立功哥身体很壮,中学毕业,好象考的是学哪的体育学院,练体育去了,练得是举重,还是什么的。我立志哥学习最棒,他现在就在上海,在同济大学学桥梁设计。你知道吗?他就一门心思想学同济的桥梁设计,因为茅以升就是同济的桥梁设计毕业的。我觉得我这个堂哥,还真是很有志气呢。他高考的成绩是580多分,比我的成绩还高呢。而且他还很谦虚,不是,应该说挺保守的,他自己才估了570多分。不象我,我高考考完了,自我感觉特好,觉得都应该上600多分了,结果才考了575分。我特别失望,不敢相信,还拉我妈跑去查分呢。”
“真的?”
“对呀。”
“那结果呢?”
“结果人家那,根本不管你的卷子判的对不对,就是把你卷子上的分数加一遍,没有错,就不管了。我当时真的很不服,还想找呢。”
“找了吗?”
“没有,再找就得找什么委员会了。我一想,万一因为我找这个,再影响我大学录取,就不合适了。反正也是复旦录取了,顶多就是专业不理想呗。”
“不理想?那你想上什么?”
“想上什么?我第一志愿报的是国际金融,第二志愿报的是电子工程,第三个,才是这个倒霉的统计运筹。”
“倒霉的?怎么了?”
“哎,我当初报的时候哪里知道呀?我一看这个名字,统计运筹,我想统计还不就是加加减减,弄个表格什么的,那有什么难的?我就报了。运筹我虽然不懂,但是对这两个字,还真是有点好感。哪里想得到?还要学高等数学、数学分析,你知道吗?我听见微积分就觉得够难了,结果告诉我们微积分是非专业的称呼,数学专业上叫数学分析,比微积分还难、课程还细。听说以后还有概率论、数理统计、统计推断,一门课比一门课难。真是愁死我了。我第一堂课,一听高等数学,我就不想学了。”
“觉得特别难是吗?”
“是觉得挺难的。其实说实话,是我自己不想好好学了。真的,从小到大,课程我就没觉得难过,可是自从上了大学以后,真没心思学了。其实可能是,我从高中认识帅本以后,哎,不能叫认识,我们其实初中就在一个班了,但是从来没有深的接触过,突然就在高二的时候,两个人变得很熟了。我就变得不爱学习了,要不是原来打下的底子好,我可能真的考不上好大学了。”
“真的?”
“真的!你知道吗?我一模才考了515分,在年级才排第15名。我们老师都急了,专门把我妈叫过去,说了一顿,我妈一着急,把我爸都从四川叫回来了。”
“四川?”
“是呀,原来我爸在四川那边,搞什么建设。好象是四川,我也不大清楚。”
“哦,后来呢?”
“后来我也真急了。就最后一个月了,玩命呗。把所有的历届高考题,重要的模拟题,全都做一遍。别人那个时候,别的课程都不复习,专心背政治了。我倒好,政治都没空背,最后三四天,突击背的政治。”
“那你政治?”
“我真的算命大,我们这届高考,政治基本上考的都是活题。你知道第一道大问答题是什么?对某位国家领袖的评价。这还用背?谁还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怎么答呗。”
“怎么想的就怎么答?”天莱眼神里有一丝差异。
“那当然了,还能怎么?”
“那你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的?七分功三分过呗。这谁还不知道?大方向不错,剩下具体的答法,估计不会怎么扣分。我还真怕考一道我没有背过的题。”
“别的呢?”
“别的记不大住了,反正也没有觉得太难。语文的作文题也很适合我,让在‘近墨者黑’,和‘近墨者未必黑’里,任选一题。”
“哦。”
“我选‘近墨者未必黑’,灵感还真来了,洋洋洒洒一大篇,自我感觉挺好。”
“近墨者未必黑?为什么?这和老话可不一样。”
“老话,老话说的才不对呢。你好好想想,朱和墨永远只是相对而言。对你来说是朱的,你对人家而言,就是墨,那到底是朱变墨,还是墨变朱,是‘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呀?其实这句话,他自己本身就自相矛盾。比如说咱俩,谁是黑?谁是朱?如果你是朱,那我相对而言,就是墨。那到底是我跟你学,还是你跟我学呀?说的清楚吗?说到底,这只能看‘朱’或者‘墨’自己的定力了。这个道理有什么想不清楚的?还提老话了,很多老话都站不住脚。”
“真的?那还有吗?”
“还有吗?多了。”一提辩论,立华立刻就上瘾了,“比如说,哎呀,我一时想不起来了。反正我总结过,这老话,有这么说的,就有那么反着说的。哎,真想起一句,有说‘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就有说‘天妒有情人’的。反正,到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方,都有合适的成语或者老话,可以用得上。所以,你到底信哪个呀?我看还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最有道理,什么事情都是相对的。只有相对的真理和绝对的谬误,没有绝对的真理。”
天莱安静地听完立华这么一大篇“宏论”,眼睛里净涌起一丝惊讶。他吸了一口气,认真看了立华一眼,蹦出一句:“我怎么觉得,你有点象一个伟人?”
“什么?”立华大吃一惊,眼镜差点掉了,心里暗想,“一个伟人?这评价也太高了吧?就我这个傻乎乎的书呆子?”不禁说,“我说的这些,都是很普通的、很常识的呀?”
“很普通的?”
“对呀,政治学,马克思主义里都有呀?”
“马克思主义里?”
“对呀。”
“有个问题其实让我很困惑,就是遇到事情,到底应该听那个老话呀?”
“看具体情况呗。”
“具体情况?具体情况用这个也行,用那个也行怎么办?再说,我就是具体情况老搞不清楚,也就是人家说的,没有眼力价。”立华垂头丧气地低下了脑袋,“是不是一个人,一方面聪明,另一方面就会很笨呢?人家说,老天爷对每个人其实都很公平的。”
天莱禁不住笑了,摇摇头,“你为什么这么想?”
“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应该这样,老天爷应该是很公平的,要不就不对了。”
“不对,有什么不对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觉得老天爷应该是公平的,给予一个人美貌,就可能不再让她聪明。”
“那为什么有的小孩一出生就死了?”
“什么?”立华睁大眼,用手搔搔脑袋,“真的呀?你说的这个我怎么没有想过,这种孩子确实有,刚出生就死了,什么都没得到,就从世界上消失了。真太可怜了。还有人年纪轻轻就得了绝症。要是这么说,老天爷真的不公平。”
天莱一笑,翘翘嘴角。那意思说,这么简单的事实,竟然原来都不知道。
“那怎么会这样呢?老天爷都不公平呀?那也太可怕了。”
“可怕?”
“当然。要是这么说,那也就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句话也不对了呗?坏人也会得到好报?真的是这样,这个世界就太可怕了。那好人怎么活?”
“怎么活?”
“对呀,好人怎么会打得过坏人呢?”
“好人怎么会打得过坏人?”
“对呀,好人心慈手软,怎么打得过坏人呢?”
“那我们党,怎么打得过蒋介石?”
“我们党?”立华又目瞪口呆了,“我们党肯定是好人,蒋介石当然是个大坏蛋,但是我们党怎么打得过蒋介石呢?哎,这件事情,我还真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呢?这么说,好人也能打得过坏人。但是这真的很奇怪,好人哪里有坏人心狠手辣呢?真的呀?我们党凭什么打得过蒋介石呢?”
天莱又笑了,“那你自己呢?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我当然是,不是,应该说,我自己当然觉得我自己是好人。”
“为什么这么说?你自己觉得?谁觉得你不是好人?”
“这当然多了,比如跟我有矛盾的人,跟我吵过架的人,看不惯我的人,都不一定觉得我是好人。最明显的就是我妈,一天到晚数落我,看我不顺眼。”
“这种人多吗?”
“多,倒也不多,我也就跟我妈老吵架,出去见别人,我其实也挺窝囊的。有的时候受了气,也只好自己忍了。”
“忍了?为什么?”
“为什么?那还能怎么?跟人家玩命?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那你妈?”
“我妈是自己人,她生的我,还能把我怎么样?”
“那你就欺负你妈?”
“我欺负我妈?喂,你这种说法我可真受不了,是她欺负我好不好?一天到晚,都是她找我岔!”
“那你别的都能忍,为什么不能忍你妈?”
“喂,我。。。我。。”立华一时语塞,“那。。那 。。那是我自己家,而且她天天找我岔,我也忍?那我还活不活了?家里都要天天受欺负?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天莱点点头,不说了。
“那你现在,没想申请换个专业?”
立华看了天莱一眼:“那哪里可能?你不知道,我的分数就不够,录取都录取不到,你进了大学还想调?美得你!要是能那样,还不都申请调到自己想去的专业了?”
天莱欲言又止,低头想了想,终于说道:“如果你真的不喜欢这个专业。你可以试试呗,跟你们系的老师,好好商量商量?”
“商量商量?系里的老师,我一个都不熟,我爸妈都是平头老百姓,书呆子一个,什么关系也没有,可能吗?如果我能转系,那我们系,还不全都转了?”
天莱抿着嘴,点点头,“也是,那你打算?”
“凑合学着呗,反正说实话,一上大学,我就没想好好学习了。”
“为什么?”
“为什么?学了这么多年,还没学够呀?我可是真够了。一天都不想学了。”
“真的?那你以后?”
“随便混碗饭吃,得了呗。”
“随便混碗?”
“嗯,还能怎么?反正对于以后,我从来就没有大的想法,过一天是一天呗。”
“过一天是一天?”
“对呀,还能怎么?难道我还能成为世界首富?”
“首富?”
“对呀。其实,我不知道你有没有那种想法?”
“什么想法?”
“就是那种。。。我说出来你不要笑话我呀。”
天莱一愣,认真看了立华一眼,“哦?”
“就是那种很强烈、很强烈的出人头地的想法。”
天莱又投过来意味深长的一眼。
“真的,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才有这种想法,我觉得人人都应该有,都应该很强烈,象我这么强烈才对。真的,可是所有人都不说,好象一说别人就会笑话,就会觉得你很怪。”
“真的?”
“我,我真的曾经试着跟我很好的朋友,象陶娜娜什么的,说过一两句。‘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够在哪怕一个方面,特别突出,与众不同。’但是我一说,他们都不答话,看着我,好象我很怪似的。”
天莱不说话。
“真的,我觉得我心中的这股渴望特别强烈,我好象都抑制不住。好象都快从我胸口蹦出来了。但是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好像都根本没有这种渴望。他们好象非常安于、满足于现在这种生活。”
“你现在生活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是。。。,你别笑话我。”立华哀怨地看了天莱一眼,“是太平凡、太普通了,就是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默默无闻,这个词有时候我想想,真是太可怕了。这样默默无闻的人有成千上百万,不,地球上应该几十亿。但是大家好象都很满意,都很满意现在这种生活。”
“你不满意?”
“太不满意了。你看我爸,就是当一个普普通通的高级工程师,好象就很满意了。这离我想要的生活,差的真是太远了。”
“那你想要?”
“你真不笑话我?我想要与众不同,我想要出名、想要成功,想要出人头地。我真的不想要这种平淡无奇的生活,我简直渴望,渴望。。。”
天莱看着她。
“你真的不笑话我吗?”
天莱一笑。
“我渴望成为众人的焦点,我渴望吸引别人的视线,我渴望成为中心,渴望一直是。”
“所以你喜欢去舞会。”
“喜欢?我太爱去了,特别是南区的。”
天莱低头笑笑。
“你真的不会笑话我吗?”
天莱摇摇头。
“你也会这样吗?你有这种感觉吗?”
天莱脸色很深沉,没有一丝笑意。
“真的,我常常想,为什么那些工厂什么的,都得很老的人,才能当厂长什么的。为什么年轻人就不行呢?”
天莱不说话。立华摇他的胳膊,“你说话呀?”
天莱沉着脸,很严肃,让立华有一点心虚。“怎么了?你不高兴了?”
“让你管,你管的好吗?”
立华不服气,撅起嘴,“那有什么难的?”
天莱沉着脸,不说话。
“你也没有这种感觉是吗?难道只有我是个怪物?你知道吗?我觉得人跟人真的不同,我就觉得有的人,比如说我们班的副班长,虽然我很不喜欢她,但是我不得不承认,她的身上会散发一种吸引力,好象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她一出现,就会不自觉地吸引大家的视线。我说的不是对异性的吸引力,而是对同性也有的吸引力。说实话,我真的很羡慕她。”立华撅着嘴,眼神里盛满遗憾。“你知道吗?我觉得你们班的,有个男生,好象也有这种吸引力。但是我觉得你和我都没有。”
天莱只是点点头。
“哎呀,怎么才能有那种吸引力?我真的想搞清楚,到底是什么才那么吸引人?她一出现,仿佛就不知不觉吸引大家的目光,有一种仿佛能够刺痛人心的魔力。”
“你就那么想吸引人?”
“对呀,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很虚荣的,我很渴望别人的注意和目光。难道你不是吗?你不喜欢做人群中的中心吗?大家都围着你转,不好吗?”
天莱看看立华,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