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城的雨夜是看不见星星的,只有那映影在云层间的月华是夜幕中最为璀璨的存在。雨温柔绵长的落,好似情人间浓情的耳鬓私语,细腻的温情缠绵,一点一点浸湿前方归家的路途。
黄昏落下的雨,雨丝乘着东南风浸入远山。在远山的荒冢里,没有人会去坟间注意那残破的墓碑,更没有人去仔细辨认那白头草掩盖下的陌生石刻文字。它们就像荒弃遗忘掉的存在,孤寂的留在远山,任由所有哀怨、所有过往沉寂在无人的林间。或许唯一曾见证过它们过去的只有那被从草掩盖的破旧残垣的碑刻,然而就连它们最后存在的证据也被时间悄无声息的一起掩瞒。
林中的风很大,雨落得很急,一个带着黑色斗笠,执着一把红色流苏伞的人影穿过那片植满相思木的树林,如鬼魅般不合时宜的出现在这没有人迹的远山。
相思木林间,偶有一两只秃鹫拍着翅面快速飞过林梢,对着渐渐隐入云层的月低吼鸣叫。
或许那人已经忘记了坟墓埋葬时的具体方位,所以在穿出相思木林后的树林里绕了很远的路。最后那人收起手中的红伞,看似随意的选了一座青草最多的荒冢前坐下。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似昔人归。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那人抚过墓碑上不甚清晰的符文古字,清冷凛然的说道。
雨水混着土壤的腐朽死亡气息溅上那人的衣,打湿那人的黑色斗笠。风在林中上风口肆意怒号,雨断了线的下,似在祭奠一场看不见眼泪的哭泣。
天还未亮,雨也还未停,黎明还没有走到。我本不该流泪的,即便明明知晓墓碑下长眠的不一定是你,又何以取效仿世人的啼泣?那人索性将身体的全部重量都靠着墓碑,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死亡只一次就好。”
那轻柔的能被一阵风就可以轻易吹走的话语,仿佛还是昨天的约定。
雨愈下愈大,有种替人哭泣到天明的架势。只是那人丝毫不为此所动容,任由雨水湿透衣,任由时间流逝,就保持一个动作的坐着。直到黑云散去,月从云间出来,那人才撑开那把和自己一样湿透的红伞,步履从容优雅的离去。
远山的山影吞没掉那人的身影,也吞没掉荒冢的忧伤蔓延。回去时再次穿过那片相思木林,林中只有那黑色的孤独模糊身影,来自黄泉冥河,通向地狱末途。幽径上开满了和那人伞上流苏同样色彩的花朵,夜夜等待微笑,白昼逐退。
红尘客栈内,冷珞函安静失神的看着雨夜中说不出诡异的远山,任凭屋檐外飘进的水珠沾上他的发,晕深衣肩的颜色。
“我原不知为何沂城每年这日会下雨的。”冷珞函侧着头,伸手接顺着屋檐滴落成帘的水珠,兀自开口说道,“明知你不会流泪。”
温恒一旁劝慰道,“公子爷,你伤势未好,进去吧。”
“繁华自有人憔悴,岁暮亦云人不知。君我几度欲别离,今夕思君不见君。”冷珞函突然问向温恒,“温侯可曾有过?”
“不曾。”
“说谎。”冷珞函提高声音,“不然何来这红尘客栈。”
“公子爷既知,又何来复问我?”
“自己承认和外人逼认是两回事。”冷珞函抬头看着才从云层走出的皎月,“对自己坦诚才是最大的坦诚,自欺姑且算是变相的坦诚。”
温恒不再说什么,安静的关上房门出去。
冷珞函放任自己倚靠在客栈的承重柱上,闭着眼不想再去想那些前尘旧事。
“既然醒了,何必再假寐。”他耳边突然传来一少女幽然之音。他蓦地睁开双眼,看清眼前之人。一个素净的跟一朵白莲花似的少女正专心收拾着她带进来的一些物品,并没有功夫去回头看他。
他暗笑自己竟神游到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进屋,果然只要一在那人的事情上,他就处于完全被动,这一点都不像平时的自己。
少女那袭素白色绣着银色百蝶的长裙淡的几乎透明,甚至可以映出她月白色里衣的颜色。她头上无半点珠翠碧簪,只看似随意的斜斜簪着一朵半开半闭的白玉兰。
她一个转身,偶起的一阵冷风吹起她掩面的轻纱。他在那么一瞬间,仅一眼就看呆住。他从来没有想到这世间竟会有如此的人,她并无绝代倾城的举世容颜,亦无惊鸿一瞥的惊艳四起,更无风情万种的妩媚诱人,但她本身就像一株亭亭玉立在风雨中处变不惊的荷,不需世俗胭脂俗粉的点缀,由内而外散发着自然天成的纯洁高贵气质。这样的她在他眼里竟是如此的特别及美丽。
他向来自恃阅人无数,见过的美丽女子不计其数,然而红尘情孽缠身,断送情缘。他狠戾果决、用兵如神,是对手忌惮的银面修罗,也是万人敬仰的守护神。然而他眼前的少女,却让他有一种纵身跃下万丈冰湖,甘心以一生光明去赔付的存在。
少女将把刚整理好的蓝色包袱放在圆木桌上,“包袱里面有一些银两及丹药。里面的两件换洗衣物是阿九的,但都是犹新干净的。你若觉得衣服不合身或是不喜欢,也可以不穿。钱袋里的银两也足够你去置办两身新衣服。这白色小瓶子里的药,每日服两粒;青色小瓶的药丸,温水冲服,一日一次。至于褐色小瓶内的药粉是外敷的,每日换两次,这一共是五日的药量。房费我已差阿九付过,你可安心住下休养身子。”
“姑娘,相遇便是缘分。还望告知姓名,来日好报答救命之恩。”冷珞函漆色幽静的眼眸中闪现异样耀眼的光彩。
“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一场,毋需相知。”她幽幽回道。
“那姑娘就不好奇我面具之下的样子吗?”
“你既然不想人知道你的样子,必有你的难言之隐或打算,我又何必去摘下你的面具。”
“我若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今日会后悔救我吗?”
“于医者,生命本无贵贱之分,更无好坏之说。”少女将今日刚煎好的汤药递与他,对上他探询的目光答道,“我遇你时,你重伤坠崖,虽我不知你经历了些什么,但人总归要好好活着。我救你只能算是机缘巧合,你命不该绝。”
少女端着药壶和药碗,推门而出。不消一会儿,屋外楼道上她轻轻的脚步声就戛然而止。
“公子爷。”一影卫从屋顶上跳落下来,将手中的一把折扇递给他。
那把折扇甚是普通,可以在市集上随便花几文钱买到的那种木质折扇。折扇下方的扇坠却是一个做工精巧的小玉葫芦,装不下什么东西只能权当作装饰物。
冷珞函打开扇子,白色扇面上不出他预料的题了两字:拿去。
流畅狂草的字迹像极题字人那一贯随心所欲、潇洒自如的行事风格。
他会意的拔开玉葫芦,里面不出意外的放有一颗黑色的药丸,气味清冽怡人,并无一般药丸的苦涩之味。
他嘴角微微轻扬,近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这算是口是心非吗?阿心。
影卫见他心情似乎不错,蓦地松了口气,继而俯身在他耳侧低语了几句。
“颜千舞吗?”他笑意甚浓,却也令人有些辨不清喜怒的胆战心惊,“那就让我去好好会会你那位英勇神武的父亲。”
冷珞函扫视了一眼桌上的包袱,讳莫高深的笑着,“萍水相逢么?既然遇上,那就是缘分。缘聚缘散,可不是由你一个人能说了算。”
“公子爷,您是即刻回营还是——”影卫问询道。
“回营。”
“是。”
“等会。”冷珞函示意影卫走近,然后附耳低声吩咐了影卫两句。
“属下领命。”
“切记不要暴露行踪。”
“是。”影卫来去如飞的消失在夜幕中。
“颜恪,该是我送上回礼的时候。君子来而不往非礼也。”冷珞函看着天穹黑压压的云层,若有所思的说道,“是时候结束这场对峙。”
天际忽划过一道明晃晃的闪电,就像夜幕被人撕开一个大大的口子,紧接着拂晓将会来临,旭日将会升起,洒下福祉。雨顷刻间下得更大,风更狂,人心更凉。红尘客栈外的两盏红色灯笼在雨夜里异常显眼的剧烈摇晃。雨水打湿其中一盏灯笼,独留下“红尘”二字的灯笼在雨夜间寂寞晃动。
“嘭!”有人重重一脚踢开那扇本就不怎么牢固的门,而那人正是红尘客栈的跑堂小厮——温岂曳。
“门坏了,我是不付银子的。”冷珞函半慵懒的靠着木柱,半认真地说道。
“老头又不会让你陪他门钱。”温岂曳嘟囔着嘴,拽着冷珞函的袖子不放,“瘟神,听说你要回去。我不管,你要走也得把我带上!老头他现在完全把小爷我当廉价劳动力使唤!小爷我要罢工!”
“我不养米虫。”
“瘟神,嘤嘤,现在连你也跟着嫌弃我!我要去找哥哥!”
冷珞函一瞪他,“你哪里也不许去!就给我好生待在沂城做你的店小二。”
“我不要!”
“那你就休想再见阿心。”
“你们都是坏人!哼,待着就待着。那我什么时候可以——”
“再说。”冷珞函气场全开的强势打断他的话。
冷珞函盯着窗外的那株桃花树,若有所思的念道,“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
“天涯娟娟嫦娥月,三五二八盈又缺。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不见心断绝。”温岂曳得意洋洋的跟着复念道,“这个小爷我也会。”
“一首好好的词全叫你给扰了兴致。”冷珞函收回目光,单手敲着木栏杆,“若将今夜桃花换做梅花,景致一定更好吧。”
温岂曳一时没明白过来冷珞函话里的意味,更未明白桃花有什么比不上梅花的。
“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冷珞函背对着温岂曳,低低说道,“只可惜君心不似吾心,未了相思意。”
他手指关节有些发白的狠狠捏着腰间的玉葫芦,似有种玉碎人留的冲动,末了,终是狠不下心去割断心中最后一丝念想及期许。
遇上你是劫难,更是宿命,挣脱不开,那么我只好紧紧握住最后一根关联的线,无关情爱,只关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