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当我勇敢起来的时候,很多事情都变得不重要了。许多以前那种巨大的压力此时此刻都轻如鸿毛,算不了什么。
夏天迈着火热的步伐大胆到来,万物滋长,夏蝉始鸣。头顶的电风扇偶尔会开,“嗡嗡”的响声随着逐渐升温的气流传入我们的耳朵,在这沉闷的夏日里,我们用一种最无声、最有力的方式,向高中时代说着再见。
这是我见过的,最浩大、最默契,最深刻的告别。
每次一到夏天,我的身体里总觉得有一股力量在生长,心里有一种不知为何的蠢蠢欲动。学校的播音室放着舒缓的轻音乐,阳光透过玻璃落在了我的课桌上,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闭上眼睛,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情绪。
害怕到来的,终究还是到来了。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周筱婉正坐在病房门口,和一个年龄大约三十岁的女人聊着天。周筱婉眼眶红红的,问那女人:“你们真的要把她送回去吗?”
马芮是中午在和周筱婉一起吃饭的时候,突然发病的。她开始全身疼痛起来,疼到无法站立,疼到几乎晕厥。周筱婉一向冷静,可当时看到她那个样子显然也被吓坏了,急忙打了急救电话,才把马芮送到了医院。
“我们,暂时是这样想的。当然,具体情况还要等她醒来后再说。”那女人双手交叠在胸前,长长的头发绑在脑后,形容疲惫,紧锁着眉头回答道。
这时,楼道的那一头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步履匆匆地走了过来,手上拿着几张化验单子。在我们面前站定后,他满面焦虑地对周筱婉说:“同学啊,真是太谢谢你了,多亏了你呀,要不然,真不知道芮芮会……”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要我说也真是,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症状的?怎么从未见她说过?太不像话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们。”女人埋怨道。
“不告诉我们?你怎么不想想她都几个月没回过家了!你也得让她有机会告诉我们呀。”男人有些愠怒地瞪着女人,虽然言语里充满愤怒与不满,但是声音始终低压着,不敢大声。
女人脸上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毫不示弱,反驳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回家怪我了?我也没说不让她回呀,但你也得看咱家的具体情况吧,现在倒怪到我头上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争论着,我们全都面面相觑,只好把目光转向周筱婉。李子豪伸手把周筱婉拉到了我们中间,小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我的手微微发抖,紧紧捏着沈鹤的手,他感受到了我的紧张,反手握住我的手,一股温暖包围而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病,总之,挺严重的。那是她哥哥和嫂子,刚才听她嫂子说,如果严重的话……就把她送回广西去。”
“什么叫严重了就送回广西?他们难道不管了吗?”我忿忿不平。
“别着急,还没弄清楚。”沈鹤低声道。
“靠,这丫头平时活蹦乱跳的,怎么到了节骨眼上反而出问题了?”李子豪叉着腰道,“这也太狗血了,她……她不会是得……”他睁大眼睛看向周筱婉。
“不会的,别瞎说。”
那男人仿佛这才注意到我们似的,他走过来问:“你们都是她同学?”
我们点了点头。我忍不住说:“我们现在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男人迟疑了一下,点头道:“进去吧。”
我们推门而入,只见马芮躺在床上,挂着点滴,头发凌乱,脸色憔悴,嘴唇苍白。听到声音,她微微睁开了眼睛,看清楚是我们后,她的嘴角慢慢地咧开了一个弧度。我和周筱婉坐到了床前,沈鹤和李子豪站在我们身后。周筱婉摸起她的手,问:“现在不疼了吧?”
马芮艰难地笑笑,说:“放心,不疼了。”她把目光移向我,又移向身后的李子豪和沈鹤,轻轻道:“原来你们都来了啊。”
“是啊,我们都来了。你说说你,马上要考试了,说吧,你如实招来!是不是想逃避考试?自己没复习好不敢参加高考就躲到医院里,正好每天呢,有吃有喝的还有人照顾,自己早早地过上悠闲日子了。”
李子豪的嘴一点都不饶人,翘着二郎腿大摇大摆地说道。
马芮并不在意,精神也上来了,似乎有人与自己斗嘴总归是好的。她起了起身子,说:“放心,姐姐好着呢!就算有一天我死了,第一个来索的,就是你的命!要不然一个人在地下该有多无聊啊,哈哈。”
这句话说的我和周筱婉都难过起来,李子豪也察觉到了,但他还是硬着嘴说:“哎哟我去,那大姐哎,你可好好活着吧,我可不想被你缠一辈子。”
他的语气酸不溜秋的,我们三个都笑了起来,无论在什么场合,总能改变气氛的能力,恐怕非李子豪莫属了。
马芮骂道:“去你妈的,谁要跟你缠一辈子,想得美!”
“马芮,别跟他一般见识,你知道的,他的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沈鹤在一旁幽幽地说道。隔了两秒,我们哄然大笑,李子豪才反应过来,伸手揽过了沈鹤的脖子,以泄私愤。
后来,马芮告诉我们,她真的参加不了高考了。接下来的一周里,她要一直待在医院接受治疗。至于到底是什么病,她没有告诉我们,只是说,这是间歇性发作的病,犯起病来浑身的关节都会疼痛。靠药物治疗几天,也就能出院了。
知道不是最坏的情况后,我们全都舒了一口气。但是一想到她不能参加高考了,我们还是感到巨大的失落和遗憾。一年的时光,需要重来。但这对于马芮来说,似乎是不重要的,因为重来一年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她还有重来的机会。
病房里的欢声笑语中,我的目光扫过窗户,看到窗台上摆放着一盆仙人掌,在阳光下的照耀下,它兀自发出倔强而深沉的绿色,那颜色蕴藏着一股不可亵渎的力量,似乎只有那窗外倾洒而来的阳光,才能感知到这种力量。
唯一的遗憾,是一个人没有来。
临近高考那两天,我老是做梦。
睡梦中,我听到了窗外打雷下雨的声音,那晚的雷声出奇的大,一直响了半夜。在我们那里,流传着一种说法:中考高考的时候,必然会下雨,这是十几年都会出现的事,年年不变。而且,雨下的越大,金榜题名的学子就越多。
雷声响了一夜。第二天醒来,雨停了,北方的雨不像南方的雨下的绵长,往往一两天便会结束。外面道路上全是积水,行人撑着不同颜色的伞急匆匆地走着,汽车行驶的飞快,车轮溅起的污水弄脏了路边行人的衣裤,只见他们停顿一下,暗骂一声便又匆匆前进。
这样一幅雨中清早的画面,正在告诉我们,这种大雨,以后的两个月里,还会出现很多次。
我们似乎是怀着一种期待的心情,在这场大雨中,等待着下一场大雨的到来。就像一个又一个的轮回,时光慢慢地转动,牵动交叠着每个人的记忆和情感,在错综复杂的洪流中不断喷涌、纠缠、腐烂和消亡,却不知不觉。
高考前一天,我们都回家了。同一时间里,我和周筱婉,不约而同出现在了马芮的病房。
马芮的气色丝毫没有见好,不过还是能说能笑的。她果断拒绝了嫂子的建议,她不想回去,她想在北溪继续读书,参加来年的高考。最重要的是,她还不想离开我们。
现在,她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吊完点滴后,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就下了床。夏日的阳光比冬日要强烈得多,阳台上,她扬起脸冲着太阳,身体微微前倾,呈现一种挺拔生长的姿势,相比小草遇见阳光破土而出,更像是向日葵跟随太阳的脚步顽强生长的状态。
“筱婉,顾笛。”她呢喃道,依旧面向阳光闭着双眼,双手却向旁边伸去,然后拉住了我和周筱婉的手。
“能遇到你们,真好。”
我和周筱婉都有些动容,不过筱婉比我要镇定很多,她露出笑容说道:“所以啊,为了不让我们担心,你必须好好养病,按时作息,把身体快快养好!”
空气中传来马芮轻轻的笑声。良久,她睁开眼睛,一大滴眼泪滑出眼眶,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她握着我们的手心有点潮热,不过还是握得紧紧的。随后,她重重地点点头,颤颤巍巍地张开双唇,说:“好。”
我的泪水顷刻间爬满脸颊,一个声音在心里小声地响起:其实,遇到你们,又何尝不是我最大的运气呢?
马芮,你要勇敢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