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高考是残忍的，是极端的，也有人说，高考是从今以后的生活中，最为公平的一场竞争了。而今天，我们各自奔赴战场，经历这人生中最后一次最为公平而又残酷无比的竞争。在这之后，便是一场关于青春的盛大落幕。
考试当天的空气极度闷热，大气中的压强似乎越来越大，这高度的气压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终于，迎来了瓢泼大雨。
英语考试前，我站在考场外面的楼道里观雨，周围站着三三两两的人群，大多都是其他学校的学生。我的考场里没有认识的人，于是只好自己一人静默地倚着栏杆，发着呆。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过头，发现是解少一。他的发梢有些湿润，显然是刚从雨里走来的，我诧异地问：“你没有打伞吗？”
他笑笑，摇摇头：“不用。”
看着他笑着摇头的样子，我脑海里突然闪进第一次见他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下着大雨的天气，他把仅有的一把伞留给了我和马芮，然后自己一人冲进了雨里，最后淋了个落汤鸡。想想也觉得好笑，不管是上次的小雨还是这次的大雨，他竟都不打伞。
“笑什么？”他淡淡地笑着，瞥了我一眼，走到我旁边，双臂搭在栏杆上，眼睛望向灰蒙蒙的雨中。
我也把目光放进雨里，轻轻说：“没什么。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我听到他鼻子里发出了一声轻笑，就扭头问他：“你考得怎么样？肯定还不错吧。我看你，最近一直很用功。”
“是吗？”他目光茫然，却没有看我。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就算是，这也要归功于你。”
他扭头冲我笑笑，一手抚上我的头，轻轻拍了拍。
这个动作顿时给我带来了窘迫，我呆立在那里，脸颊也稍稍发烫，于是不得不把目光转移开，却又不知该看向哪里，只好四处乱瞟。他一定是看到了我慌乱的眼神，也意识到了刚才的动作带来的几分尴尬，所以也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继续看向外面的雨帘。
“解少一，”良久，我说道，“那天，你为什么没有去医院看马芮？她得了重病，也参加不了高考了，我觉得很伤心。再说了，你还是她以前的同桌呢，怎么就没去看看她呢？”
说到这里，我心里隐隐为马芮感到不公和失落起来，不管出于什么缘由，解少一作为朋友，都应该去医院看望一下马芮的。还是因为他最近太专心于学习了，以至于都抛不开时间去看望同学？
隔了两秒，他才说：“那天，我有事。”
“可是，能有什么事，比得上朋友的安危呢？你不知道，那天她的身体有多虚弱，整个脸都苍白不已。我想……我想，如果那天你到了的话，她的心里，一定会开心很多的。”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但还是把想说的说出来了。
他眉头微皱，双唇紧闭着，没有说话。看着他的表情，我心里忐忑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或许有的时候，真的是我管的太多了，毕竟，别人的世界自有别人的道理，我有什么权利来去评判呢？
正纠结着要不要赶快换个话题的时候，我却听到，解少一闷闷的嗓音响起。
“那天，我去看我爸妈了。”
雨声越来越大，周围的讨论声、欢笑声都渐渐湮没在这嘈杂的雨声中。天空低沉的像是要贴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灼热的分子和蒸腾的水气，地上溅起无数朵此起彼伏的小水花。世界仿佛被分成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空间，伴随着这无比混乱和狰狞的噪音，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空间里做着自己该做的事，看似与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实则孤苦不堪、无人问津。
而穿透这些声音、刺破这些空间，坚定无疑地飘入我耳朵的，是解少一音量不大但却有磁性的话语。他说，那天，是他爸妈的忌日。
后来的情景和谈话我不记得了，可能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也可能是我带着愧疚的道歉，还可能是与上述完全无关的闲扯。只是当我最后，转过身来要进考场时，我看到了一张久违的笑脸。
笑意盈盈，却又孤傲而清冷，像是一朵刺玫，花瓣上带着刚刚凝结的露水，近处能闻到花的清香。
和四个月没见沈鹤一样，我有很长时间没见她了。
她没想要和我说话，只是嘴角向上翘着，露出那似有若无的弧度。我们之间隔着很多拥挤的考生，自然也没有说话的必要。她的目光像是水一样，很快地从我脸上划过，然后收进那一抹碧波里，消失在楼道转角处。
我心里不禁“咯噔”了一声，她在笑什么？
是在向我示威吗？还是单纯的打招呼？又或者是……刚才的一幕，她看到了？
我心里很没底，就在我脑袋混乱、犹犹豫豫地停在考场门口时，我的后背被人推了一把，一个有力的手掌轻轻把我向前推去，我的脚步迈开了，思绪马上抽了回来，头脑顿时清明了很多。
“安心考试。”
解少一的声音响起。
我回过头去，冲他笑笑，走进了教室。
当英语考试结束的时候，雨停了，天空蓝得像是一幅水彩画，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清香，而灼热的温度却丝毫不减。学校门外围着一大堆等待孩子的家长和老师们，每个人的脸上表情各异，有人欢喜有人忧，可不管是多大的落寞和担忧，家长们还是满面笑意地拉过自己孩子的臂膀，然后挽着向车里走去。
高中，结束了。
我的心里倏地生起了浓重的感伤，从今以后，我眼前的这些人，永远都不会出现在相同的校园、相同的教室、相同的食堂了。大家会像蒲公英一样，散落在大江南北的各个角落，很难再找到一股力量使彼此相聚。
而年少时的所有青涩、所有疯狂、所有难为情，都会随着时间渐渐流去，不知哪一年再相聚的时候，我们都沾染了世俗和风霜，相比起年少的忐忑和稚嫩，我们会勇敢很多，会坦然很多，会豁达很多，但是那份关于青春的苦涩和心酸却永不再来。
由于母亲医院有事，所以她没能赶来学校接我。于是，也当作散心了，我一个人背着书包走在湿漉漉的路边，脑海中浮现出北岛的一首诗：
那时我们有梦，
关于文学，
关于爱情，
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
杯子碰到一起，
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我不希望我们的梦会破，不管多少年后，杯子相碰，都还能听到彼此内心最诚挚的声音。
就在我沉浸在自己的文艺世界里兀自感伤时，李子豪骑着单车经过我身边，冲我喊道：“喂，顾笛，去哪儿玩去啊？”
我茫然地扭头，他冲我咧着嘴笑着，后车座上坐着周筱婉。见到我后，筱婉扭过头来，高兴地说：“顾笛，我们去唱歌吧，好好放松一下！”
我笑了，但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玩的开心一点！”
“嗨，你扫不扫兴，对了，沈鹤呢？”李子豪问道。
“我没见他，应该是回家了吧。”我道。
周筱婉纵身一跳，下了车，转身走到我面前，扭头去李子豪说：“算了，那我也不去了，我陪她走回家去，你先回去好了。”
“哎，别呀！你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李子豪捉急了。
“反正过两天班里还有聚会，散伙饭的时候再好好玩也不迟呀，现在休息一下嘛。”周筱婉单肩挎着书包，轻松地说。
没了周筱婉，李子豪的玩心顿时消失了，于是很快便缴械投降了，只好推着单车陪我们在路边散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享受着这难得的轻松下午时光，不知不觉就逛到了公园门口。
周筱婉忽然停了下来，扭头在我耳边小声道：“有没有带那个？”
我愣在那里一怔，随后摇了摇头：“我……没有，你来啦？”
“好像是，我想去下厕所。”她看了看公园门口不远处的厕所，难为情地说道。
“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李子豪在前面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瞪我们。
我们相对无言。最后，周筱婉只好去旁边的一个小超市里买来了卫生巾，然后去了厕所。
李子豪把车子停了下来，我们走进了公园，坐在一条长椅上等周筱婉出来。我百无聊赖地问道：“李子豪，你考得怎么样？”
他没有说话。
我扭过头去，他面无表情，目视前面，像是看着遥远的天边。确实，此时的天空的确很漂亮，刚刚下过雨，又是傍晚时分，天边挂着轻盈剔透的云彩，一条一条铺陈在遥远的天际。
“李子豪？”我又轻轻叫道。
他还是没有回答我，而是翻身从身边的书包里在找着什么，很快，他拿出了一个本子，轻轻丢到我腿上，用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语气说道：“你和筱婉，还真是好姐妹。”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冒出一句这样的话来？
一时间，我哑口无言，只剩下了呆呆地望着他，带着满面的茫然。见他不说话，我只好低下头先去看那个本子，带着无比紧张的心情，我翻开了第一页。
一阵冷汗从我的脊背冒了出来，“这是……日记本！”我惊呼道。而且，第一页上的名字，写着三个字：周筱婉。
“她的日记本……怎么会在你那里？筱婉她，她知道吗？”我几乎战栗。
李子豪发出一声冷笑：“她不知道，你也别纠结怎么会在我这里，总之，我是无意间翻到的。”他忽然把目光转向我，看着我的眼睛道：“顾笛，你早就知道筱婉有一天要离开我，她跟你说，高考完后，她会向我提出分手。她还说，她知道她不够爱我，所以，她要等待下一个人出现，直到她真的等到那个足以让她相信爱情的人出现……”
我的心跳不断加快，一直担心的事情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出现的。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周筱婉曾经对我说的打算竟然被李子豪提前知道了，而且，还是以偷看她日记的方式知道的。周筱婉得知后，该是何种反应？是会为了偷看她的日记而羞愤离去，还是会顺水推舟、一了百了呢？是会自责，还是会生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顾笛，你帮她一起瞒着我，这件事，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但……”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永远感谢你。”
他轻轻地说出了最后一句，眼圈有些发红，但还是笑着的。
我心里涌上来一股心酸，我忘了说话，忘了呼吸，也忘了笑、忘了哭，只是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快要咬出血来。
“接下来，你该替我隐瞒了。”他说。
然后，他伸手拿过日记本，重新放进包里，脸上换上刚才那副随意自在的表情，翘起二郎腿，看着远处款款走来的周筱婉，温柔地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