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时候,我听班里同学说,沈鹤和王馨怡快回来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没有多吃惊,也没有多欣喜,反而有一丝淡淡的忧愁隐藏在心里。因为终究是,他们,回来了。而不是,他回来了。
四个月会发生多少事,我说不清。每一天每一晚里,每一分每一秒里,都有可能和前一天不同,和上一秒不同。世界太善变了,搞的人心也善变。
这些悲观想法,我是在心里说的。既是说给他的,也是说给我的。
然而直到那一天,我才明白,不管我之前想的有多坏,有多忧虑,有多忐忑,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见到沈鹤的那一刻,一切不良心态全都烟消云散。
他出现在教室门口,高高的身影挡住了早晨清凉的光线,单肩背一个黑色背包,下衣是黑色裤子,上身里面是一条白色衬衫,外面是一件青灰色的单薄外套,逆着光的脸庞还是一副淡漠宁静的表情,脸颊有些凹陷——他消瘦了好多。
王馨怡没有和他一同出现。
班上的同学都很兴奋,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沈鹤的前后桌都扭头和他说着话,李子豪也眼里放着光,不住地瞥向他,不过很快就被老师制止安静了下来。那一节课,和往常一样没什么不同,但却是我这几个月以来走神最严重的课。
走神倒不是最严重的,可怕的是,我的双手竟不停地在发抖,还直冒冷汗。整整一节课,我的心脏一直保持着极快的速度跳动着,快下课的时候,我大脑几乎缺氧。像是做梦一样,我无数次想扭头看他,他就在我旁边隔一个过道的地方,近在咫尺,可我的脖子像是僵住了一样,不敢回头,也不知如何回头。
这漫长难捱的一节课终于过去,一大群人涌了过来,围在沈鹤周围。在众多男生的叫喊问候笑语声中,我仔细注意着一个声音,尽管他的声音不大,但听到后还是令我浑身一颤,心跳更快了。
“喂,不跟他说说话么?”
李子豪转过身来,用笔敲敲我的本子,淡然笑道。
我干笑了一下,用干涩的声音说:“他……顾不上吧,那么多人……”
“可你都不敢看他。”
李子豪一语点破我的心思,最可气的是,他还在幽幽地笑着,盯着我。我哑口无言,不自在极了,索性不去理他。李子豪嘿嘿地笑了两下,扭头叫道:“沈鹤!”
我睁大眼睛瞪了李子豪一眼,又赶忙将目光离开他的脸,低下头去装作看卷子,手中的笔越攥越紧。内心祈祷李子豪千万别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他要是让我下不了台,我会“恨”他一辈子的。
“走啊,和我去厕所!”李子豪叫道,大言不惭。
我顿时目瞪口呆,但也没有抬头,旁边的女生发出一阵窃笑,有女生喊道:“头一回见男生去厕所还结伴,李子豪,你什么怪癖啊?”
李子豪故意瞪了她们一眼,撇撇嘴道:“男生咋了?就你们女生去厕所能作伴?不公平!”
女生们又哄堂大笑,李子豪不管他们,瞄了沈鹤一眼就站了起来。随后,我身旁就擦过去一个身影,我的余光只能瞥到,他的双手插在裤兜里,骨骼分明的手上,似乎隐隐约约有一条浅浅的疤痕。
待他们走出去后,我深吸一口气,在胸腔里停留了几秒,又缓缓吐了出来。
“看把你紧张那样儿,别告诉我,到现在你也没死心。”
黄娟的声音从我左边飘来。
我看了看她,笑笑,说:“不死心又能怎样,我什么也做不了。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个月以来,陪在他身边的,一直是……”我忽然发现我说不下去了,就叹了口气,“算了,不说了。”
这时,黄娟突然笑了,我诧异地看向她,她笑着摇摇头,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说:“既然是你想要的,就勇敢去追吧。”
“什么……”我更加诧异了。
她悠然地呼出一口气,慢慢道:“马上就要高考了,离开学校后,你就可以和他‘肆无忌惮’地在一起了。”
“你什么意思啊,黄娟,这话可不像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你看啊,”她给我分析道,“知道以前我为什么劝你放弃么?”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因为,因为你怕这会影响我的学习啊。”
“没错,这是一方面。”她探过头来,把声音降低,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们班的女生,大部分都比较听王馨怡的话……也不能这么说,反正就是,无论做任何事,她们都会向着王馨怡的,因为她们都害怕她。”
见我露出疑惑的神情,她接着说:“在你没来之前,班里就已经是这样了,几乎是默认的一样。虽然谁都没提起过,但她们的行为出奇地一致,这些,男生们是不知道的,包括沈鹤。”
“可这是,因为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能因为什么啊,她家里有权有势呗,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高一的时候,就因为一个女生不知怎么的把她给惹恼了,一星期之后,那女生,就被迫转学了……”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是什么样的矛盾,足以逼迫一个女生转学?又是怎样的家庭背景和权势,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我头脑忽然清明了很多,以前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似乎也瞬间想明白了。怪不得她身边总是有很多女生围着,一开始我真的以为是她的人缘好,如此看来,根本不是这样的。当然,李笑那一群人,对她到底出于真心还是出于威慑,我也说不清。
“所以我说,她看上的东西,你最好别惦记着。也别扯什么真情至上了,现实才是最重要的,你想想,倘若当时你和沈鹤在一块了,王馨怡该得吃多大的醋,她会轻易放过你?”
她会轻易放过你?
我听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眉头也越皱越紧。因为我心里清楚,其实很多事情,是黄娟不知道的。比如说,王馨怡早就看出我和沈鹤关系不一般了;比如说,沈鹤早就对她提出过分手了,还是因为我;比如说,王馨怡,其实早就开展她的报复了……
一切疑虑和担忧直到这里,终于全都清明起来了。
我不知道该对黄娟说什么,只觉得心里泛起一阵感动。在这个班级里,女生中,除了她就真的再没有一个人可以真心对我了。勾心斗角、暗流涌动、仗势欺人、阳奉阴违,这些可怕和黑暗的东西竟然一直潜伏在这群女生中,而李子豪、沈鹤,他们全然不知。
一整个上午我都过得极为不安,不止是因为沈鹤的回来,更是因为黄娟对我说的这些话。第二节课课间的时候,沈鹤被班主任叫出去了,直到第四节课才回来。最后一节下课,班里的人都走了出去,只有我坐在那里没动。
我一直在等,现在,终于等到了。
可是,从右边传入我耳朵的,只有刷刷的笔声,他在写什么?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我心里很忐忑,终于忍不住了,我紧攥着手中的笔,睫毛微颤,干咽了一口,缓缓转过头去。
他低着头,悠然地靠在椅子背上,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右手在上画着什么。见我转过身来,他抬头瞄了我一眼,然后,脸上缓缓地露出笑容,饶有兴趣地盯着我,两秒钟后,开口说道:“好久不见。”
看着他悠然自得的表情,我不痛快地嗔怪道:“你……干嘛不和我说话?”
“你那么紧张,我该说什么?总得等你平静下来吧,比如说,现在。”他还在笑。
我的脸“噌”地红了,结结巴巴地道:“谁说我紧张了?”
他挑起眉,眼睛瞟向上方转着,装作思考状,点着头慢慢说道:“嗯……让我想想。第一节课,你把卷子抓破了两回;第二节课,你盯着黑板看了一节课,尽管老师留下了很多改题的时间,你的目光都没有动过;第三节课,你最擅长的语文试卷,一节课竟然只做了两道题……”
我忍不住笑了,既难为情觉得羞耻无比,又感觉心里被一束光照得满当当的。他见我笑,停下来,放下笔和本子,探过身子来说:“我说,顾笛同学,现在这么重要的课上,你要是这样下去,不要你的高考啦?”
我笑笑,学他的样子,挑眉反驳道:“那请问……沈鹤同学,现在这么重要的课上,你盯着别人看一节课,而且还每时每刻记录别人在做什么,你的高考,不要啦?是不是……出去补习了四个月,就自高自大、不管不顾、看不上这里的老师了?”
“几个月不见,你的嘴巴厉害了不少。”他笑笑,站起身来,将桌上的本子递给我,低头看着我道:“打开看看。”
我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垂下头去翻开那个速写本。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女孩儿,他画得神似,我即刻便明白,那是我。
我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每一张都是我,都是不同时态、不同动作、不同表情的我,每一张上面的右下角都有一个日期,从他离开北溪那一天起,直到今天,每隔几天他都会画一张,总共有几十张画。
“沈鹤,我……”
良久,我抬起头来说道,眼眶有些湿润。
“好了,别在我刚回来就哭,我可不想看到你的眼泪。”他淡淡地说道,手指轻轻划过我的眼角,眼眸里藏了一汪湖水,碧波荡漾,泛起温柔。然后,他把我拉了起来,说:“走吧,去吃饭。”
我下意识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他转身看着我,眼里全是诧异和疑问。我迟疑道:“这样出去,我……我不太习惯。”
“我们都快毕业了,还担心什么?”
我低着头不说话,我知道即使被老师看到也不会说什么,可我心里就是很害怕。可究竟是在怕什么,我也很难说清。
“顾笛,”他平静地看着我,正色道,“我需要一个肯定的答案,我需要你的答案。”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你总是给我不确定的信息,这让我心里很没底,甚至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我的坚持是不是有意义的,你明白吗?”
我的大脑像是断片了一样,愣愣地点了点头,呢喃道:“我明白。”
可是,什么叫“我的坚持是不是有意义的”?思索半天后,我的心忽然凉了半截,如果他只是因为我不给出答复而产生了没有意义的想法,那就是……他动摇了?还是,他早就动摇了?
在他面前,我藏不住话,于是抬头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你觉得这些都没意义了是吗?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还是这样不确定,你是不是会放弃这些‘没意义的事’?会吗?”
他注视着我良久,开口道:“不会,永远不会。但是顾笛,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只有你回应了,只有你确定了,我才会有底气走下去。不然,这就像一条河,我一个人,永远也跨不过去。”
这些话瞬间把我击垮了,我在心里暗骂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在他言语里挑刺呢?为什么我就会胡思乱想呢?给自己打气后,我直视着他的眼睛,走上前去,把手轻轻地送到他的手里,然后被他紧紧握住,我笑笑说:“我陪你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