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四月份了。校园里的桃花开得妖艳,开得芬芳。
天气终于开始暖和了起来,其实在三月份的时候,就已经回暖了,但是早晚的气温,总还是有些凉意。北方的春天没有南方的春天那么温婉明媚,除了日渐灿烂的阳光和愈来愈浓的花香外,还有强劲的狂风,吹起地上的柳絮和杨絮。本来是很令人期待的春天,但是这干燥的天气总令人无法对它有多大的好感。
身上的衣服一单薄起来,整个人仿佛也觉得精神了。看来,我还是喜欢暖和的天气。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节课了,现在的自习课多得要命,除了考试和讲试卷外就是无边无尽的自习课。班里人声鼎沸,全都在背高考必背的语文诗词,我已经背的口干舌燥了,其实基本都已经背的滚瓜烂熟了,除了一篇,那就是——《离骚》!
于是,一整节课,我都在背那篇课文。每次背到一半便会走神,然后会莫名其妙地翻到其他的诗篇沉思良久。不知为什么,总是那么爱看柳永的《雨霖铃》,每读一遍,仿佛在那情境中走过一遍,感伤也添了几分,感动也添了几分。
如果这时被黄娟听到了心声,她一定又会指着我的鼻子骂:顾笛你真是矫情够了!
高三的最后几个月,时间是乘着火箭走的。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离高考这么近了。黑板旁边的倒计时数字,一天比一天少,一转眼就从百位到了十位,或许大部分人在那个时候还来不及感慨离愁别绪。因为学习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试卷多到我们忘了即将分别的日子快到了,考试多到我们都来不及跟对方好好道别。
许多年后回忆起那段日子,那段和美术无关、只拼文化的日子,那段和朋友在楼道见了面也只是点头打招呼然急匆匆回教室复习的日子,都觉得,那个春末和夏初,像是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回忆镜头里的那些日子,泛着枝叶一样的黄绿色光晕,伴着花香和草地的味道,伴着即将到来的蝉鸣,永远定格在18岁的时光里。
不再改变,也不再重来。
这两个月里,李子豪的成绩突飞猛进,以惊人的速度从班级的中游窜到了班里的前五名。有时候我很看不懂一些男生,明明平时看着不怎么用功读书,明明两年来成绩一直不温不火,可每逢大型考试甚至中考高考,他们的分数总会一鸣惊人。这些情况仿佛永远都不会发生在女生身上,无论你是努力也好,天分也罢。
周筱婉的成绩一直保持他们班的前三名,在年级名次中,也是领先者。自从除夕那晚和她谈话过后,现在每每在校园碰到她,我总是会不由自主担心起李子豪来。现在一头扎进学习里的李子豪,知不知道一个月后从考场里走出来,等待他的是什么呢?周筱婉又该如何向他说出口呢?她真的会说吗?
后来有一天傍晚,我在校园的操场边坐着背书的时候,无意间又走到了那个水池边上。下意识地,我探出头去,在水池里寻找那条红色的鱼。可是找了好久,还是没找到。一大群色彩斑斓的鱼从水中游过,唯独不见那抹如血的红色。
刚开学那两天的时候,我见过解少一很多次,每次都是在楼道的转角处——他悠然地靠在墙上吸着烟,有的时候,旁边还有别的男生,一起躲在那里抽烟。见了我他总是笑笑,然后很随意地打个招呼,和他的那几个哥们掐了烟头,离开那里走进教室。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可能是我体内本身就有多管闲事的分子吧,更何况是对还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冲我点头示意,但是那次,我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走过去一本正经地对他说:“解少一,你要抓紧时间复习了。”
他先是一怔,显然没料到我会说这样一句话,他从嘴里抽出了烟,直看着我,像是在等着我往下说。接着,周围的那几个男生便开始窃笑了,我没理他们,继续说:“就算你谁都不为,也得为你奶奶吧。”
这时,他的目光骤然变了,眼睛移开不再看我。只是,还是没说一句话。
“哟,听这语气,关系不一般啊解少!”旁边一个男生嘻嘻笑道,“顾笛同学,听说……你……”
“你这小子,找死是不是!”
解少一扔了烟,一脚踹上去,挥舞着拳头恐吓那男生,然后,那男生便嬉皮笑脸地离开了。
其他人见状,也都一一扔了烟头,互相笑笑,转身离开了。有一个经过解少一面前,胳膊搭上他的脖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还挂着不明深意的笑,结果被解少一甩下了胳膊,不耐烦地推开了。
他们都走后,周围立刻安静了下来。我想着刚才那男生没有说完的话,觉得十分诧异,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以至于解少一要把他骂走。
“好了,回去上课吧。”
他抬头扫了我一眼,双手插着兜,转身要走。
“解少一!”
他停下了脚步,背对着我,站着没动。
我深吸一口气,说:“你要好好复习,考上大学,想想你奶奶吧,这么多年,她是怎么过的?难道只有你心里苦,她心里就不苦吗?你奶奶比你,更不容易,你没有理由让她失望……”
“听着。”
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我,两秒后才开口道:“我的事,谁也别管。顾笛,你怎么也和马芮一样了。”接着,他很快换上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嘴角挂了一丝邪笑,幽幽地道:“女生啊,别这么爱唠叨,一点都不好……”
我心里又急又气,怒目嚷道:“你正经一点好不好?解少一,你不是小孩子了,你该为自己负责了,你要让你奶奶永远都这么担心下去吗?看着你打架满头是血地回来,你想没想过她的心情?看着你从以前的好学生变成现在这样子,你体谅过她吗?”
借着生气,我一口气喊道:“你该找回你自己了,做回以前的解少一吧!你为你的放弃找到了理由,你把失去父母当作安慰自己的借口,可你想没想过,你奶奶也是失去了儿女的人!现在,你是她唯一的亲人!”
解少一的脸上终于附上了一层怒气,随着我的言语渐渐愠怒了起来。他紧闭着双唇,眉头紧蹙,直到我喊出最后一句,他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直逼到我跟前。
这时,我才知道自己言语似乎过激了些,不该说出的话也说出来了。可是,覆水难收,我只得愕然地愣在原地,住了口,抬头盯着他。
他两手撑着我身后的墙,微微弯着身子,把我夹在了中间。我极力向后缩着身子,但还是避免不了这个动作所带来的尴尬。他似乎没注意到这点,可能是被愤怒控制了整个大脑,眼里放出凌厉的光,注视着我,闷声道:“顾笛我告诉你,别在我面前提他们,更别在学校提!我说了,我的事谁也别管,包括你……别管。”
他的话语无比决绝和冰冷,眼神也从没有过的凛冽,除了在他见到方起时露过这种目光,第二次,便是这次了。
我的心里涌上了一股难以言说的难受,不知是愤懑,还是无助,还是委屈。就那样盯着他,泪水竟然那么快地簌簌掉了下来,我说不出话,只觉得悲伤像潮水一样袭来,一浪接着一浪,不断在我体内翻滚,愈演愈烈。
见到我哭,他这才平静下来,仿佛大梦初醒一样,刚才的表情瞬间消失不见了。他垂下了双臂,满面愁容,脸上还有一丝不知所措和愧疚。
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我一把将他推远,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手抹去眼泪,转身向教室跑去。
自从那次之后,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再在楼道转角处遇到过他。那几个男生依旧还会在,可是唯独不见了他。我一直很想问他们解少一干什么去了,还是又换了地方抽烟,但一次都没问得出口。由于上次的事件,我一直在心里呕着气,觉得自己实在委屈,也拉不下面子来再去打听他的事。
还是后来马芮告诉我的。
她现在已经很少去天台上吹风了,可能是时间紧张的缘故,也可能是她不再想去了,总之,天台的门已经锁了很久。一次我刚从学校的文具店出来,脖子就被后边一个人勾上了,回头一看是马芮。她大大咧咧地笑着,问我最近怎么样,还开心满满地告诉我,解少一现在每天都在用功读书。
我吃了一惊,他真的每天都在用功读书?
“当然了!”马芮欣喜地叫道,松开了我的肩膀,沉思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也纳闷了呢。忘了哪一天,他突然就开始变了个人一样,上课听得特别认真,课下一刻不停地在做习题,还追着老师问问题!你不知道,他数学提高得有多快,老师都对他刮目相看了呢。我都不敢相信,一个两年没怎么好好学习的人,真能利用一个月的时间把落下的功课全都补上!真是奇了怪了……”
她一边在我耳边说着,一边喝着奶茶。
“你说,这算是奇迹吗?”她眨眨眼睛扭头问我。
我支支吾吾的,笑了笑,说了声:“算……算吧。”
“真的?”
“嗯,人都是有潜力的嘛。再说了,可能……可能数学本就是他的天赋,只不过,是他以前没展现出来罢了。”
此时,我心里乱得很。
“嗯,有道理。”她继续把插管放进嘴巴里,点头说道,“也有可能,是我根本就不了解他。我以为他以前没有好好读书,但其实他每节课都有听课,接收能力又比我们强,所以才表现出满不在意的样子……对不对?”
她看向我,满心期待地等待着我同意她的推理。
我点了点头:“对,对,就是这样。”
“啊,原来如此……这个讨厌的家伙,太能装了!”她义愤填膺,“早知道他那么厉害,以前我数学不会的时候就请教他了!天……解少一简直是世界上最能装的人!我真想一层一层把他剥开……”
我看着旁边这个女孩儿,这个既生气又开心的女孩儿,心里一阵暖意。她总是在有些时候,褪下成熟冷酷的一面,换上天真热情的一面,而这些情况的发生,大多是在提及解少一的时候。有一种感情,总能使人变得柔软,变得温情,变得可爱。这种感情,或许就是友情的升华版吧。
至于马芮她自己,我没有觉得她的生活和学习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她总是那么没心没肺,仿佛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不在乎成绩,不在乎说三道四的女生,不在乎老师的批评,不在乎穿着打扮……但她又很清楚自己的生活轨道,知道自己该走哪一步,这一步该怎么走才最好。她似乎从不需要人担心。
然而,正是这种丝毫不需要人担心,才让我有了一丝可怕的不安。我不知道这种不安究竟来自于哪里,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我知道,自从那次在医院里见到她,到现在每次碰到她时她那张愈来愈瘦弱的脸,都给了我一种暗示。这种暗示在后来的日子里得到了印证,她的人生,将会出现一场大的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