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泛黑的天花板的西南角有些下沉,白炽灯孤零零地吊在正中央亮着光,屋子一周离地高一米的绿漆已经成片成片的悄无声息地隆起和剥落,窗户的边沿积攒了厚厚的一层灰,玻璃上的贴纸四周虽然卷边,但还是牢固地被胶水死死地贴在上面,那四个字依然是那么潇洒和有力。这房子的确是太老了,老得压抑,老得沉闷,老得没有一点力量,屋里除了一些简陋家具,还有一面长一米五宽六十公分的照衣镜。镜子真是个好物件儿,它是许多臭美人士的最爱。
方远双眸干涩暗淡,他双手背在身后站在镜子面前,无所事事,或者说是不知所措。他是一个很容易不快乐的人,一丝一毫的芝麻小事都能让他翻过来倒过去地想,更别提高考这样的大事了,整天把他焦虑得苦不堪言,他看似一个年轻人,可心却一点年轻不起来,面挂愁容,死气沉沉。
高考——这个词从上高一就一直让他记挂在心头,他什么大道理都明白,从小到大,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等待决定人生命运的高考到来。高中生涯走到今日,他现在充满了无力感,什么都是个半瓢水,第一次南滨大联考才考了三百多分,这让他离走进清华园的梦想简直是遥不可及。每天过得人模狗样,该吃吃该喝喝,该听课听课,该不会照样不会,英语单词背过就忘,FUCK,他真的着急了,再过半年多就真高考了,真是到了人生最大的转折点的时刻了,该怎么办?父母每个星期三中午都会来一趟,做点好吃的送来给他解解馋,哎,你总得给父母这么多年的付出一个交待吧,父母开学时还给他配了个手机,方便联系。胡蝶和班里其他几个学习美术的同学都已经离开班级,整天在画室学画了。人被逼得没辙的时候,就会到处找出路,哪怕出路在他看来不太体面,但总比坐以待毙的强,他又动了去学画的念头,管他学画丢人不丢人,顾不得这么多了,有学上总比没学上好吧。
他也有好几日没见着胡蝶了,别说还真有点不习惯,他给胡蝶打了电话,说一会就去画室找她。
画室还是那个S画室,胡蝶以前带他去过的,步行近二十分钟,再次来到半年前他来过的地方,路倒是不陌生,因为小姨家就在这附近。
正见胡蝶站在楼下门口,她身着白色T恤,T恤上印着一个女孩子的头像速写,黑色线条,寥寥数笔,她正低头看手机。
方远一个箭步上去,跺了下右脚,大声道:“嘿,我来了。”
“哎呀妈呀,你想吓死我啊。”胡蝶猛地抬头说道。
“吓什么吓,哈哈。”
“你跟我说,你这次是真学画还是假学画?”
“什么是真学假学,当然是真的了,我决定了,真学。”方远郑重道。
“真学就好,要是再反悔,我非扁你一顿,搞得我都没脸再见时老师了。”
“真的真的,这次是真的。”
“好,走吧,上去吧,时老师在上面呢。”说罢,胡蝶带着方远进了画室。
画室和上次来的时候差不多,除了墙上新挂的几幅画。其中有一幅就是周杰伦的素描画像,眼睛和嘴巴的高傲样儿,真是相当传神,方远看了不禁赞叹。还有一幅是油画,尺寸有半面墙那么大,挂在二楼的楼梯侧,在昏暗的夜色下,几个裸体女人在湖边洗澡,有的在湖中用陶罐往脖颈上淋水,有的在岸边弯腰,光着屁股正在擦拭小腿上的水,有的在穿衣服。方远看了不禁脸红,心道,这时老师真大胆,也没好意思跟旁边的胡蝶插科打诨两下。
来到二楼,只见二十多个学生分成两堆围着两张桌子,一张桌子上摆了一瓶红酒,一只高脚杯,和几个苹果,另一张桌子摆了个菠萝,两个苹果,和一个黑罐子。学生们坐在椅子上,左手拿着调色板,右手拿着排笔,面前支起画架,画架上放着一块木头画板,地上放着调色盒和乱七八糟的各色颜料,用一片狼藉来形容恰当不过。
胡蝶带着他来到时老师身旁,时老师发型三七开,但并不古板,小眼睛,肤色偏黑,他正在给一个学生改画,三笔下去,苹果就立体些了,五笔之后,苹果就更逼真了。时老师一看方远来了,微笑着问好,脱开手,站起身,和他聊起来。
“以前有绘画功底吗?”
“没有。”
“哦,那得从头学起。我先给你说一下这个艺考,咱们这个省美术统考大概在明年的一月份,具体哪一天现在不确定,它是根据每年过春节的日期来定的,考素描,色彩和速写三门,每门一百分。参加统考后,会出来两个分数线,一个是专科分数线,一个是本科分数线,如果你的分数能过本科分数线了,那再加上你的文化课分数,也就是你的高考分数,就可以上一个本科大学了,嗯,前提是文化课也分专科本科分数线,你文化课也得过,才能上本科,但是只能上省内的学校。因为美术省统考分数只在本省内有效,如果你想上外省的大学,你需要参加单招考试,也就是各所院校的单独招生考试,一般都在统考以后,去省会新安,在新安会有全国各大院校在那里招生考试,你如果考过了单招,就能去外省了。”时老师一口气说完,看看方远,问道:“懂了吗?”
方远以前听胡蝶说过,这回更明白了,抿抿嘴,问道:“在新安的单招都是专业的美院吗?”
“不是,有许多综合性大学啊,比如上海大学,厦门大学,都设有美术系,都会在新安招生的,在新安的大学里进行安排考试。”
“那我学了美术,将来只能从事画画了?”他心底还是只想把美术考试当做考上大学的跳板。
“当然不是了,可以从事广告设计,室内设计,服装设计,视觉传达等等啊,只要和美术和设计沾边的都可以。”
方远点点头。
时老师继续道:“你一会就去买点美术用品,让胡蝶帮你列一个清单。”说着看看在一旁站着的胡蝶,胡蝶点头称好。
“嗯,对了,学画的学费是一个月三百五,你是胡蝶介绍来的,这几个月给一千块钱就行了,从现在到统考结束。”
“嗯,好。”
“那你今天回去准备准备,明天来上课,八点上课,十二点下课,下午两点上课,五点半下课,晚上七点到九点,每个星期二休息一天。”
“嗯,好的。”
胡蝶随即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从画箱里拿出铅笔袋,从笔袋里抽出一根铅笔,拿了半张纸,边想边写,边对站着的方远说:“第一,买一个像我这样的画箱,里面可以放颜料,铅笔;第二,买一个画板,4开大的;第三,画架,买铁的就行了,铝合金的虽然轻但是贵;第四,买一包素描纸,一包水粉纸,都是4开的,再买一包速写纸,8开的;第五,4B、6B、8B铅笔各买四根吧,再买块大的4B橡皮;第六,买一套排笔,买好一点的,对了还要买调色盒,调色板,水桶,和一个画包,画包可以装下画板,画架这些东西;第七,就是买颜料,有的颜料一块五一盒,有的好一点三块一盒,你才开始,买一块五一盒的就行了,嗯,颜色有大红、朱红、深红、洋红、淡黄、中黄、柠檬黄、土黄、淡绿、中绿、墨绿、湖蓝、紫罗兰、深蓝、青莲、群青、赭石、熟褐、黑色、白色、钛白,记得多买两盒白色,白色用得最快。嗯,就这些了,别急,还有,第八,买一个小铲子铲颜料,再买四个大号的长尾夹,夹画纸,嗯,就这些了,去买吧,在咱学校旁边就有好几家卖美术用品的。”
胡蝶抬头看看方远,看他眉头微皱,做个鬼脸笑道:“多吧,哈哈。”
方远接过她写的单子,看着那么多东西,铅笔还分4B8B的,光颜料就得买二十几盒,不觉深吸一口气,我真是要走向这条路了,点点头说道:“好,我就去准备,咱明天见吧。”
他刚要走,就被胡蝶喊住:“对了对了,还要记得买一个小喷壶,调色盒干了,得喷水。”
“嗯,还有吗?”方远故意瞪瞪她。
“没有了,嘿嘿,你是不是感到特无语啊。”
方远咧嘴笑了笑:“那我走了,明天见哈。”
说罢,与时老师打声招呼而去。
出了画室,仰头看看天空,天是那么蔚蓝,那么明澈干净,仿佛能让人看透一切,几朵云彩无规则地散布在那儿,慢慢徜徉,飘渺婉约。路边的高楼,路上的行人,都变得好陌生又好美好。对面有搂抱在一起的情侣走过来,女孩开了句玩笑,男孩抬起腿往女孩屁股踢去,女孩哈哈大笑往前跑了两步躲开。前面有一个老爷爷牵着个四五岁的孩子,两人本就都走不快,那正好,他们一起慢慢悠悠的走,谁也不嫌弃谁。两个中年妇女在路上不期而遇,驻足寒暄问暖,聊近况聊家庭,脸上洋溢着微笑。方远突然鼻子酸了,眼眶湿润了,特别想哭,生活是多么美好,多么简单,而这种简单的幸福我却得不到。
回学校的这段路也变得如此漫长,他在想,如何跟父母和班主任说出自己突然学画的决定呢,就这样说吧,他们应该都会同意的。真不知道自己将来的命运会是个什么样儿,曾经幻想的一切,也许就此成为了泡影。以前曾思考,到底是上清华好,还是北大好?浙大武大怎么样呢?思索再三,还是清华吧,更适合理科生,而且在北京,哎,现在想想,当初真是想多了。不过,也不要这么悲观,既然学了美术,那也能有好大学上的。
突然手机短信响了,一看信息是胡蝶发的,这回真有点儿无语了,上面写道:“实在抱歉呀,还有一样重要的没写,买裁纸刀,削铅笔,嘿嘿。”
方远以商量的语气通知了父母和班主任:他要学画。他备齐了清单上的物品,花了三百多块。学画第一天,别人对着模特写生,他练习画直线画长方体画圆柱体,别人画静物色彩,他也跟着画,他把苹果,杯子,盘子都描了黑边,被同学评价为“超越塞尚,逼死毕加索”,他知道不是什么好话,但也无所谓。
有了对比才知道,画室和教室相比,画室简直就是天堂。早上八点才上课,上课就是画画,可以聊天,可以听歌,可以吃零食,可以出去透透气,有时候还可以迟到一小会儿。
不是说上帝关上了一扇门,一定会打开一扇窗嘛,方远学习不行,可“邪门歪道”上路快得很,在时老师的认真指点下,没几天,绘画水平大增,连胡蝶也夸他:“你真的很有天赋呢,水平不像刚入门的。”
“那必须啊,也不看看我是谁。”方远调侃道。
“没看出来,你怎么也那么爱吹牛。”
“哈哈,我只是实话实说好吗?”
胡蝶听了,撇他一眼,道:“真无语。”
“本来就没下雨,你还无雨,哈哈。”
天高云淡,倦鸟归巢,残阳的余晖倒映在滨河上,水面红光粼粼波动,青山傍着绿水,绿水拥尽缠绵,岸边垂柳被秋风吹起,撩动着行人,倒影也撩动着水中的鱼儿。S画室一行人结束了一天的写生,各自背着画板走在回画室的沿河路上。
方远和胡蝶闹别扭了,这几天谁都不理谁。原因是上个星期一下午在画室,两人聊着聊着,拌嘴起来,胡蝶气道:“让你坏,咱明天休息,你不是骑自行车回南滨湖吗?你信不信,一会儿我就把你的自行车轮胎气给放了?我让你回不了家。”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他以为她在开玩笑,也没当真。
傍晚,方远骑车回家,骑了十分钟才察觉,怎么回事,今天骑车怎么那么累,这才发现轮胎瘪了,没想到胡蝶趁他不备真的下楼把车胎气放了。沿途没有任何修车铺,他使着全身的劲儿蹬车,满头大汗,两腿上的肌肉生疼,衣服全湿。他一边骑车,一边嘴上咒骂着胡蝶,心里恨死她了,开开玩笑就算了,居然玩真的。眼见天色已黑,都骑了近四十分钟还离家很远,还有两个大上坡,他精疲力尽了,气愤已极,拿出手机,单手发短信给胡蝶质问道:“你是不是把我自行车气给放了?”
不一会儿就收到回信:“对呀,怎么样啊帅哥,你不说我不敢吗。”
他看到胡蝶承认是她所为,并且充满嘲讽,气得更是咬牙切齿,马上骂道:“你就是贱!你个贱人!”
发罢,心里才痛快些。
没半分钟,收到胡蝶回骂: “你才贱,你才是贱人!”
方远边骑车边回复:“去死!”
“你去死!”
方远继续骂道:“滚!”
没十秒钟,同样也换来胡蝶的一个“滚”字。
他也懒得骂了,骑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玩具店,一进门就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父母见他这般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狼狈样儿忙问怎么回事。他避免父母刨根问底,便气道:“车胎被路上的钉子扎破了,王八蛋钉子,没累死我,有水吗,我要喝水。”
从那以后,二人一个星期都在冷战之中。
方远见胡蝶背着画包走在前面,身材婀娜,小腿又细又直,他对她已经消气了,对那天不当的言辞又有些懊悔,他想和她重归于好,但又害怕她不原谅他。
他加快脚步追上胡蝶,和她走并排。他走外侧,她走内侧,他也不说话,他见她也不说话,就故意把她往河沿挤。胡蝶抿着嘴,翻着白眼,并故意放慢脚步错开他,可方远也放慢脚步。她快两步,他就快两步,她慢两步,他就跟着慢两步,胡蝶眼见自己快被挤下河岸了,忙得停步,气呼呼地说道:“你讨不讨厌,你想干啥?”
方远看着她,多美的脸蛋儿,还有眼角那淡紫色的眼影,思索几秒,诚恳道:“对不起啊,那天实在对不起啦……”
“你也知道道歉啊,你知道你那天骂的有多难听吗?”
方远心道,你不也骂我了吗,况且还是你先对不起我,但既然想和好就别倔强了,让着点儿,忙道:“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
他见胡蝶嘴角上扬,便继续哄她:“我错了,别生气了,你看你多漂亮,一生气就不好看了。”
胡蝶一听好话,本想问一句“你错哪了”,一看方远的央求样儿,咧嘴一笑,露出个小酒窝,便道:“好好,走吧,给。”说罢就把画包从肩上取下来。
“好好,给我,我帮你背着。”
这两人又和好了,但从那以后,方远总觉得两人交往并不像从前那样,觉得胡蝶变得有些冷淡,二人之间确实出现了似雾似纱的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