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一过,南滨断断续续连下了半个多月的小雨,天晴之后,大热天就不在了,气候也宜人了,南滨五高的同学们又都齐聚一堂,高三说来就来了。
方远又是满怀豪情万丈,但也还是没有什么持久力,面对胡蝶的诱惑,是克制克制再克制,还是没克制住,二人经常腻歪在一起,当然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胡蝶打算国庆节之后就不来上课了,每天都在画室学画,直至省美术统考结束再回来。方远一听这就急了,你走了我咋办啊?他打算找胡蝶商量商量自己的前途命运。
一日傍晚,学生纷纷下课外出吃饭。方远叫上胡蝶一道去了离校附近的小吃店,正巧碰上钱奕坤和魏猛,这四人便围坐在一张桌子上了。奕坤头发刚刚剃过,穿着件休闲款式的蓝色T恤,虽然有些身宽体胖,但看上去很壮实,他本想着和魏猛一人吃份炒面了事,不料碰上方胡二人,忙道:“咱们点几个菜吧,我请客。”他看胡蝶脸色不大好,兴致也不高,心想难道是方远欺负她了,但也不便多问,说:“胡蝶,你想吃啥,点菜吧。”
胡蝶看看桌子上油腻腻黑黢黢的菜单,翻也懒得翻:“你们点,我随便。”
这边店里的小伙计已经拿着笔和本站在旁边听吩咐准备记录了。
“随便啥啊,都不点我点。”魏猛说着就伸手一把菜单拿过去看起来,他可不是一个客气的人,一听奕坤请客,就毫不客气地一口气点了四个菜一个汤,问道:“你们谁还点?”
方远忙道:“够了够了。”
奕坤拿白眼翻翻魏猛,开玩笑道:“你大爷的蛋,你倒是不客气啊,我可没带这么多钱,剩下的你掏哈。”
“你蒙谁啊,谁不知道你有钱,哪天兜里不装千儿八百块的,哎,咱再要几瓶啤酒吧,这太渴了。”魏猛挤了挤他那贼眉鼠眼,他不仅长相丑陋,爱占小便宜外,还是个话痨,而且一说起话来上嘴唇就向外翻,露出难看的黄牙。
“行,要三瓶,一人一瓶,胡蝶你喝点啥?”奕坤问道。
“嗯……我要瓶可乐吧。”
“要凉的啤酒。”魏猛接道。
小伙计把菜单核对一下,便去拿啤酒和可乐了。
方远也发现胡蝶今天不太高兴,满面愁容,似乎心事重重,关心道:“你怎么了?”
“也没什么事,就是家里的事。”胡蝶缓缓地回答,流露出让人怜惜的表情。
“啥事啊?”奕坤问道。
胡蝶听后轻叹口气,低着头看着黑色污垢的桌面,似乎在犹豫说不说,魏猛看这凝滞的气氛,着急道:“就是啊,你说啊,说出来我们也可以帮帮你啊,帮不了也可以给你出出主意啊。”
“哎,是我妈退休的事。”
三人听后,均感诧异。
“退休有啥事?”魏猛问道。
“你别说话,让胡蝶慢慢说。”奕坤看她满脸失落之情,好像自从认识她,一直都是快快乐乐的。
只听胡蝶道:“这事都拖大半年了,我妈今年六月份退休,她……”
“你妈才多大,就退休了?”魏猛又插话。
“闭嘴!不说话你能死啊!”奕坤呵斥道,魏猛见奕坤有些动怒,忙做个鬼脸表示歉意。
“我妈今年四十五岁,是化验员,在化工厂工作,属于特殊工种,一般女性退休是五十岁,但她们特殊工种都是四十五岁。虽然到了年限,符合国家政策,但退休还是不容易的,需要先给厂里的李主任送礼,再给劳动保障局的管审批的科长送礼,这样退休才能批下来……”
“嗯,咱们边吃边聊。”奕坤见菜已上了两道,说道:“不要急,慢慢说。这也够黑暗的,退个休也层层关卡。”
四人便边吃边聊起来,只听胡蝶续道:“和我妈一起退休的还有两人,他们就先找厂里的李主任,给他送礼,一人送一千,然后李主任再带着他们的档案去劳保局提交,每个人都得准备个信封,信封里放两千块钱,把信封放在档案袋里,这样才能顺利退休,如果不这样,不论条件是否符合,都打回档案,退不了。”
“那你妈没送礼吗?”方远问道。
“送了,你听我说,我妈他们三个都准备了信封,劳动保障局的科长姓郑,是个女的,李主任把三份档案给她,看着她把三个装有两千块钱的信封从档案里分别抽出,然后迅速的放进自己的抽屉,可谁知,另外两个人的退休都批了,就我妈的没有批。”
“啊?”他三人不约而同发出声来。
“这是为啥?”魏猛停下口中咀嚼的饭菜问道。
胡蝶瘪嘴道:“哎呀,我妈倒霉,档案被他们搞丢了。”
“我去,这档案也能搞丢?”
“这档案搞丢了,可是大事啊。”
钱方二人一人一语。
“然后呢然后呢?”魏猛急道。
“然后,李主任就去劳保局去问啊,人家说可能弄岔了,可能被其他单位拿错了……”
“你妈也够倒霉的,人家俩的都没丢,就你妈的丢了。”魏猛说道。
方远也若有所思点点头,问:“然后呢?找到没有?”
“哎,我妈就把这事给家里人说,我舅舅说他认识劳保局的副科长,可以去问问,可谁知,我舅就是个笨蛋,脑袋里面全是浆糊,还特别容易冲动,早知道这事就不该给他说的,他过去没找到他认识的副科长,反而找到了郑科长,他把郑科长给臭骂一顿,说,是我们纳税人养着你们这些公仆的,你们居然玩忽职守,把档案弄丢了,这是渎职罪,好了,这一下子算是把郑科长得罪了。他回来还给我们炫耀,说他把郑科长给教育了一通,郑科长还不断道歉,哎呀。”胡蝶也是越说越气,她继续道:“说来也巧,就在第二天,李主任找到我妈,说档案前几天就找到了,他这几天忙没来得及说,说郑科长她们把档案弄岔了表示很惭愧,下一批退休肯定批,我妈听了没气死。”
“你舅真是个会坏事的,好心办坏事。”方远道。
“谁说不是呢,我舅平时就满嘴跑火车,什么事都办不成,天天还说自己要搞什么什么几千万的项目。”
“然后呢?”奕坤问道。
“哎,然后到了下一季度,就是九月份,我妈又准备一个装有两千块钱的信封放在档案里,让李主任送过去啊,一共两个人的,另一个人的批了,我妈的却没有。”胡蝶满脸无奈和悲伤,“就这么回事,现在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我日,这郑科长也太她妈贱了吧,这又收两千,一共都搞四千了,还不批?”魏猛喝口啤酒说道。
“这都怨你舅,把郑科长给得罪了。”奕坤道。
“嗯,这事赶得也巧,要是李主任早点给你妈说档案找到了,就不会有这事了,郑科长她本来因为搞丢档案很自责的,可谁知你舅过去把人骂一顿,不过这郑科长也太不是东西了,你舅骂她一顿固然是不对,但她后来又收了钱还不办事,真是……”方远接道。
“就是就是,收了钱还不办事的就是王八蛋,就是找死,”魏猛激动道:“妈的,咱找几个人给她打一顿算了,那女的多大岁数?长得怎么样?”
“三十多岁吧,长得不知道,你想干嘛?”胡蝶问道。
“不干嘛不干嘛。”魏猛露出猥琐的坏笑。
“那怎么办啊?”奕坤也表示很困惑:“她这次收了钱还不办事,那下次肯定还会这样。”
“那个李主任会不会把你妈送给郑科长的两千块钱自己私吞了?”方远问道。
“不会吧,”胡蝶迟疑道:“毕竟其他人的都批了啊,再说我妈也给李主任送礼了啊,后来第二次人家的批了我妈的没批,李主任也很纳闷也很着急,我妈也没敢把我舅舅去骂人的事给他说,我妈现在都快急死了。”
“嗯,是啊,肯定还是你舅得罪那个姓郑的女的了。”方远肯定道。
“这女人啊,凶残起来比狼都可怕。”魏猛感慨道。
四人都沉默片刻,各自吃着菜,喝着酒水,思考着对策。奕坤看看手机时间,说:“都快上课了,怎么办?”
“上个屁啊,老师也不管,咱慢慢吃,接着说。”魏猛接道。
四个未踏入社会半步的学生居然在小吃店里讨论起退休的事,也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只听方远说道:“咱们把这事发到网上吧,把这事曝光,给郑科长安上罪名,就说她受贿,勒索钱财……”
“怎么勒索了?”奕坤问道。
“你不给她送钱,她就不批退休,这咋不算勒索!?”方远反问。
“那你还算行贿呢?”魏猛说道。
“扯淡,这就算勒索,谁不送钱给她,她就不批退休,这种逼迫别人行贿的潜规则就是勒索。”方远激动道:“然后她把档案弄丢了,这就是玩忽职守,就是渎职罪,然后胡蝶她妈再送钱她还不是批,这就是故意打击报复,咱把这写到网上,写得煽情点,肯定能让郑科长当不成科长,把收了的钱给吐出来。”方远侃侃而谈,深为自己的主意感到满意。
“钱不钱的无所谓,关键是……你说得倒是轻巧,如果闹大了,有人来调查,你的证据呢?怎么能证明她收取贿赂了,估计什么李主任和那些已经退休的人都不会出来作证吧。”奕坤接道。
这一问也是把方远给问住了,他拿起杯子喝了两口啤酒,低下头思索着,没五秒钟,突然猛的一抬头,眼冒亮光兴奋地说道:“有了!”他看着胡蝶说:“胡蝶,让你妈去录音,偷偷地录音,先去找李主任,套他的话,就问他:‘我这都送两千块钱了,为啥郑科长还没批?是不是送少了?’对,就这样问,套他的话,李主任肯定会说:‘不少啊,人家不都是送这个数’,然后让你妈再故意问:‘这钱不是放在信封里装在档案袋里,你送过去的吗?李主任,你到底把这钱给郑科长了吗?’李主任一听你妈怀疑自己,肯定辩解,肯定啰嗦一通,这样不就有了证据了吗?”方远说着双手一拍,自信地笑着。
“我日,你可以啊,跟演电视剧样的,这招儿我看可以,够阴的,对付这样的贱娘们非得来狠的。”魏猛说道。
方远紧接着说:“然后你可以多录几个证据,比方说,找你妈第一次和第二次一起提交档案退休的人,套他们的话,他们肯定都会承认说送礼了。这样不就有了好几个人的录音证据了,到时候他们不承认都不行。”
方远越说越兴奋,他看着钱奕坤也点点头,又看看胡蝶,继续道:“咱们到时候先别弄网上,这样一下子就搞太大了,咱先把这段录音刻成光盘寄给郑科长,再给她打个电话或者发个短信,李主任肯定有她电话,到时候让你妈找李主任要,就说,做事别太绝了,把人逼急了没好处,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给别人留条活路就是给自己留一条生路,如果下一季度还不批,就把这事给弄出去。”
奕坤道:“这样不好吧,你这属于威胁啊。”
“嗯,就是威胁,我就不相信她不怕威胁。”方远说道。
“牛逼!”魏猛看着方远赞叹道。
“问题是,阿姨怎么录音啊?敢不敢录啊?我总觉得这样处理有点不妥,这样一搞就都鱼死网破了啊。”奕坤说道。
其他三人听后都没有接话,胡蝶给每人盛了碗汤,大家伙慢慢喝着,半天无言,也都想不出什么不鱼死网破的其他办法,最后奕坤打破僵局道:“都吃好了吧,先就这样吧,咱们回去再商量商量吧,时候不早了,先回教室上晚自习吧。”
说罢,奕坤结账,四人酒足饭饱,在花红柳绿的街上晃荡了好一阵子,等到晚自习第一节下课才趁着课间时间回到班里。
奕坤夜晚回到家中,他一路上都在想胡蝶母亲退休的事,他突然想到了刘占军,对啊,和自己父亲关系很好的刘叔叔啊,他是政府的副秘书长,摆平个小科长不是个轻轻松松的事啊。
他来到书房,正见父亲趴在书桌上看什么材料,奕坤磨磨叽叽地问忙吗?钱金亮一听就猜测儿子可能闯祸了,不然不会问什么忙不忙,忙问有什么事,奕坤于是就一五一十地把胡蝶母亲退休的事情给说了出来,最后提出看看能不能找找刘占军帮忙。
钱金亮听后笑道:“你可以啊小子,挺有正义感啊,爱打抱不平,这个郑科长也确实做得太过分了,做人就得得饶人处且饶人,我问问吧,说不定就是你刘叔叔一句话的事儿,但这对于一个没权没势的贫民老百姓来说可是帮了大忙啊,这郑科长就是逮着没权没势的老百姓欺负。”
“就是啊就是啊。”奕坤激动道,他没想到父亲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开始说这事儿的时候心里还没谱呢。他又对父亲说出方远的要录音要发到网上的对策,钱金亮听了是哈哈大笑。
这个月,钱金亮又让李队长连续两次去龙运村,跟济公老头商量拆迁的事,把补偿三万变成了补偿五万,可济公死活要扒一陪二,另一家钉子户已经被威胁成功,不同意就强拆,自己看着办。济公也同样收到这样的最后通牒,但他根本不当回事,他似乎觉得大老板钱金亮还会亲临寒舍和其客客气气商议一番。
钱金亮哪有这么好的耐性,既然签字手印都有,他可管不了那么多,一个电话过去,规定时日让李队长看着办,只要别出人命怎么弄都行。李队长早就想强拆了,其他的房屋农田都搞好了,就剩济公一家屹立在那不倒,他一肚子怒火一直憋着呢,废了几个月的口舌都白搭,软的不吃,那只有来硬的。
半夜十二点,李队长带着十几个弟兄喝点啤酒吃完夜宵后,一人头上戴着个头灯,拿着家伙就去了。他们干强拆很在行,四个人拿着棍子分别站在院子的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以防突发状况;剩下的分三拨人同时进行,一拨拿着大锤砸墙,搞出大动静让屋里的人惊慌,一拨破门而入强行把人从屋子拉出来看管着,剩下一拨把家具什么东西搬出来。
济公一家除了大孙子在外上学,其他人正安然熟睡,不曾想李队长来了,一家人都衣官不整被拽起来,除了小孙子吓得哇哇大哭外,其他人都骂爹骂娘,肢体冲突不断。济公护着孙子被一把揪出了院门,生病的儿媳也被摔倒在地,被人拖着出去,济公儿子看了就上去拼命撕打,一拳把那个人的鼻子打流血,紧接着拿着门后的铁锹就是一通乱拍。那搬东西的兄弟看着自己人受伤,手里正好抱着一箱子沉甸甸的书顺势就往上砸,大战尤酣,光线不足,哪有什么准头,正好砸在济公媳妇的脑门上,媳妇登时昏倒在地,济公儿子看了,大叫一声,他不及回神就被人抢了铁锹,一铁锹就拍在了他的后脑勺上,只觉魂魄从身体里出了壳,扑倒在水泥地面上,从此便和这个世界永别了。
李队长忙把夫妻二人送往医院抢救,儿子已经没了呼吸,媳妇昏迷不醒,济公得知儿子死亡的消息,是一跤坐倒,仰天长啸,声震如雷,没想到惨剧就这样瞬间降临在自己家里,想到儿子是因自己的贪心而丧命,真是恨钱金亮入骨,恨自己肠子悔青,可一切都晚了。
李队长一看死了个人,也是吓得要够呛,他顾不上后半夜四点钟打扰老板休息,就忙给钱金亮打电话过去。钱金亮听了是一头怒火,把他骂得狗血喷头,气呼呼地不等他解释完就把电话挂了。天一亮,钱金亮让李队长去给济公商量此事,打算赔偿十万块私了,济公恨不得要扒了钱金亮的皮,岂肯同意。
几天后,媳妇醒了,脑部中伤,加之以前疾病,生命处在垂危边缘。济公拿着钱金亮赔的安葬费把儿子埋在了山坡上,一人来到南滨市,他要到市政府去告去闹去讨说法。他披麻戴孝,把写着白布黑字的条幅“杀人偿命”摆在政府门口,跪在那儿哭天抹泪,沿街一堆路人把他围着问他情况。李队长一直都派人盯着他,看到济公玩这出,忙得给老板汇报。
钱金亮正和刘占军在一起说强拆的事情,刘占军说拆迁出人命是难免的,关键是要处理好。他还告诉钱金亮,他已经给劳保局的局长打过电话,胡蝶母亲退休的事没问题了。钱金亮接到李队长的电话,忙得给刘占军说,刘占军倒是很淡然:“这还不好办?既然钱摆不平,那就把济公当精神病抓了,关起来不就行了。”
钱金亮一听,高兴道:“就是,还是老弟厉害啊,刚才还给我弄紧张了,哎呀,这事就又麻烦老弟了啊,什么事老弟都能通通摆平啊,走走,咱晚上一起出去喝一盅。”
第二天,济公就没有在市政府门前闹腾了,没多久,胡蝶母亲也顺利领到了退休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