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卿伶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便听到门外有动静。好多人走动。
“姑娘,”小风在帐子外轻声唤道,“你醒了吗?黄妈妈可是带了一大群人过来了。”
带一大群人过来……
姚卿伶睡意全无,腾地一下翻身而起。床架子都跟着颤动。
“姑娘!”小风正在挽着帐子,手一抖,帐子又落下。
别说是小风惊了,连姚卿伶自己也难以置信,这……何止是身手敏捷,简直是太敏捷了一些吧。
她记得自己只不过是本能地想要快一些起床。
整个人的身体竟然如同腾空般,待她回过神来,早已稳站在床上了。身轻如燕,身似蛟龙啊!
这哪里还有昨日的麻木感啊。难不成睡一觉起来,脱胎换骨了?
看小风的神色,似乎也是从未见过自己这样。
额……还是收敛些好吧。
“哎呦!我的宝贝姚姐儿可是起了?”
隔着门儿,一个女声飘了进来。娇柔软糯的一口官话,听得人骨头都酥了一半。
听这声音,跟没醒的时候,哭着喊窑姐儿的是同一个人,腔调完全不同了。
“没呢!我家姑娘还没起呢!”小风赶紧说道,“黄妈妈您等等……”说话间,她飞快地收拾好帐子,把姚卿伶扶着坐好。
她想着,姑娘这回起死回生,本就有些奇怪。人多嘴杂。存着歪心思的人肯定有。要是落了话柄,她们可是要大做文章的。
“姑娘,你可别吓人了。”小风手脚麻利地收拾床铺,“外头一堆婆娘,肯定是听了周浩的汇报,赶过来看看虚实的。你可不能让她们瞧出异样来……”
姚卿伶点头。反正自己是个哑巴,不做声就行了。
“侍墨!”外头的黄妈妈等得不耐烦了,跺着脚,“你这丫头磨蹭什么,还不赶紧过来开门。等会儿我先撕了你的皮。”
“来了!来了!催什么,都说了姑娘没起呢。”小风嘟囔着,“还有,我以后不叫侍墨了,我家姑娘说管我叫小风。”
走到门边,刚打开一条缝。
那黄妈妈就自己挤进来了,“起开!小风大风,什么不都是一样……”
只见那黄妈妈三步一扭腰,带着香风,朝着自己扑过来。姚卿伶下意识往后挪了一下。还是被她一把抓住。
“还真是神了!”黄妈妈捧着姚卿伶的脸,“真活过来了?我还当周浩那贱嘴逗我呢!还是个活生生的美人……妈妈这可高兴坏了。”
“摇钱树又活了,可不是高兴坏了么。”小风在旁打趣道。
“你个丫头胡说。什么摇钱树,姚姐儿可是我心尖上的宝。”黄妈妈立马说道。
“不是摇钱树是什么?你这院子虽说是前身是属富乐院,可又不归礼部教坊司管。若不是我家姑娘名声在外,能给你引来那么多公子贵人么?”小风嗤之以鼻,“这一年,靠着我们这清伶小馆也不知你赚了多少。”
“闭嘴吧你!就你牙尖嘴利!”黄妈妈脸色转得快,“姚姐儿,你可不知道呦。妈妈以为你去了,丢下我一个人。哭了一晚上呢。你瞧这眼睛都红了。”
“指不定是为了那一百贯宝钞哭了一晚上吧!”小风丝毫不惧她。
“死丫头,欠管教!”黄妈妈怒道,“姚姐儿,你可不能再这么放任这个死丫头了。”
小风扬起头,“欠管教那也不关你的事。我是我家姑娘买来的丫头,就算管教也不劳烦妈妈。我也不从妈妈您这领月钱。操什么闲心。”
“去去去,我让小厨房熬了粥。你去端过来!”黄妈妈看着她有些心烦。
“不用你说,自然我也是要去给姑娘张罗吃食的!”
她这一句都不肯吃亏的样子。
姚卿伶倒觉得有趣。
做哑巴的滋味可难受得很。只能看着别人打嘴炮。听黄老鸨一口一个窑姐儿,真是太烦了。
听到一百贯宝钞,姚卿伶眼睛亮了。
她一边吃着粥,一边想,居然不知道嘴里的吃食什么滋味。
这可是在洪武年间啊。宝钞还是比较值钱的。一百贯……想不到这搓衣身板的初夜,竟然能卖到一百贯。
是要说这些男人变态呢,还是变态呢……
想不到那个锦衣卫千户鲁二爷,那么有钱。
一个千户而已。一百贯恐怕顶他好几年的俸禄了。果然不简单。
“我看姚姐儿果然是没事儿了,胃口真好。”黄妈妈赞道。
转眼一碗粥见底了。
透过门,看到院子里一堆老妇在张罗着什么,不大的院子里,挂满红色的灯笼。
姚卿伶指了一下外面,稍微一皱眉。
小风心领神会,说道:“唉,黄妈妈。我家姑娘问,你们的人,这是在忙活什么?”
黄妈妈满脸堆笑,“姚姐儿啊,这还用问啊。今儿个不是你跟鲁二爷圆房的大喜日子吗?张灯结彩那可是免不了的。你瞧,这喜服,都给你做了一套呢,花了不少银子。今晚风风光光地。妈妈我也高兴。”
姚卿伶往外看。满目的红灯笼。还有大红色的喜服。搞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自己其实跟砧板上的肉差不了多少,就是值钱些。
一百贯宝钞啊。都被这老女人给私污了。心尖都疼颤了。
“依我看啊,黄妈妈瞧见银子那是最最高兴!”小风鄙视道。
“我懒得跟你计较。”黄妈妈手上拿着喜服,往姚卿伶身上比划,“这样看着倒是正好。领子也高,正好遮了脖子上的伤。这可是最时兴的款式。不错……不错……快,伺候你家姑娘换上!”
在众人惊叹声中,姚卿伶望向铜镜中的自己。乌发如云,红袍似血,雪肤透光。极致的红白黑,冲撞着。美得不成样子了。
喜服由上好的锦缎制成,正红色通袖袍,宽大的袖口有金丝滚边,花纹简单精致。领子上是一对镶蓝玉金扣子。团花霞披,以上好的白玉为坠子,走起路来,和銮玲玲。
此刻一头乌发披散着,脸上未施粉黛,便一如仙人立于彩云之端。
“妙啊。真是一个妙人!”黄妈妈叹道,“原本依着你清淡的性子,不敢在纹饰上做工夫,只挑了最好的料子,请了最好的裁缝娘子。可见是对了。真是妙极……一身喜色,居然没有半点俗气……”
外面干活的家人婆娘也讨论起来。
“本来听说这这姚小娘子是个失音儿,心里还想着,身上有残疾的人能好看到哪里去。哎呦,今儿我可是开了眼了……”
“你别看这小娘子是个哑巴,年纪尚小,可是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能弹曲儿能作画,双陆棋更是不消说,尤其写得一手好书法。放眼秦淮东畔找不出几个这样的。我看礼部教坊司,专门给皇上唱曲的那些个乐师舞姬都不如呢。”
“教坊司算什么,也就名头好听些,还不是乐籍。可怜呦,生不逢时命不该,落入了这等吃人的勾栏窝。若是生在官宦之家,该是何等贵气。”
“依我看啊,就算是官宦之家,身份高贵的那些夫人小姐们,也没几个有这等仙气……”
“对了,就是这股子仙气。你们可不知道吧。这个姚小娘子前儿个还上吊了呢。据说死得透透的。现在居然活了。指不定是哪路神仙救的。”
“哪还有人不知道。那可是起死回生啊,都传遍了。说有仙人附体呢。”
“仙人?呸。仙人可不上这污秽之地。我看指不定是什么精怪之类的呢。”
“先前不是早就传说,这姚小娘子会媚术。不然就凭她一个哑巴。连唱曲都不能。哪能讨那些个大官人喜欢。”
……
“我家姑娘可是真美。恐怕这应天府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等仙气儿……”小风艳羡,“姑娘穿着这身喜袍,皮肤白得通透。透着光。我都不舍得眨眼,只怕一晃就不见了。”
“瞧你这嘴。骂人的时候倒是溜。夸起人来怎么不是滋味。活生生的人,怎么就不见了。”黄妈妈将小风推到一边,拿起梳子开始给姚卿伶梳头,“这头发啊,要梳好才行。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这头发了。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
姚卿伶心想,这老鸨,敢情还真当成嫁女儿啊。多讽刺啊。
她伸手挡了黄妈妈的动作。
小风抢过梳子,“妈妈,我家姑娘不乐意了。我来梳吧。你意思意思得了。”
黄妈妈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眼角真有些湿润了。许是想起自己当年。
“罢了,”她摆手道,“眼见晌午都过了。外面还一堆事儿。你好好伺候姚姐儿,我先走了。”
黄三娘依旧满面春风地扭着腰。方才的伤感早已不见。
出了小院。
她踢了一脚靠在院门外打盹的周浩,仔细交代,“你亲自带人在这儿守着。任何人都不许进这清伶小馆。也不许人出来。仔细里边的动静。还有几个时辰这事儿就成了。别给我搞砸了!”
“自然不用东家你说。”周浩扶正瓜皮小帽,转了腔调,“三娘,若是我差事办得好。上次答应我的?可作数?”
“答应你什么了?”黄三娘笑得花枝乱颤,“哎呦,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
周浩恨得牙痒,等人走远了,才咬牙切齿,“死婆娘。总是耍老子。有天让你知道我的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