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六点,黑夜迫不及待地揭开它神秘的面纱,昏黄的路灯一排排亮起,何种各样的霓虹灯散发着醉人的光芒。
记得八岁的时候,从乡下搬到新市来,那时候的新市还不是这么一副处处繁华的模样,漂亮霸气的霓虹灯只属于市中心那一块。
那是个傍晚,我妈骑着三轮的自行车,拉着一车沉沉的行李和一样沉甸甸的我。我紧紧拽着她腰间的衣服,眼睛紧紧地盯着由蓝变红再变绿的霓虹灯,“海鲜楼”三个大大的字体就印在我的脑海里,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想要去海鲜楼吃一顿饭,那时的理由很简单:外面的霓虹灯这么漂亮,里面一定还有许多更加漂亮的霓虹灯。对于我这么一个从小长在连路灯都没有,到了晚上就是一片漆黑和一片蛙声的乡村里的丫头来说,霓虹灯真的是世界上比钻石还要美丽还要神奇的东西。
当然那时候的梦想是真的只能梦里想想,那时候我爸开公司被人骗光了钱,一家三口挤在只有三十几平米的地下室里面,怎么可能有那个钱去吃一顿动辄几千的饭。
我妈还是住在哪个老式小区里头,那还是我外公留给她的房子,期间被抵押出去过一次,后来又买回来了。
小区里一共只有十栋房子,清一色的六楼,没有电梯,我家住在六栋六楼,就在小区进门左拐第二栋。
平时我并不住在家里,因为医院离家太远,我在医院旁边租了一个房子,两室一厅,一个人住着很是宽敞。
老旧的楼道里只有几个昏黄的灯泡,三楼的灯泡不知道被哪户人家拧走装自己家里去了,只有外面的路灯照进来的一点光,我妈在前面健步如飞地走着,看着那模模糊糊的背影轮廓,真的不像一个老太太,我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看到我妈都觉得她老,甚至在店里的时候还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笑眯眯地叫我妈“老奶奶”,当时我的脸就黑了下来。谁家的小孩不带好,什么都不懂乱喊什么。
进了门,就看见舒翰云端着一碗泡面坐在沙发上哧溜地吃着,电视上正在放好几年前就放过的动画片,他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看到我和韩飞,很兴奋地喊道:“姐姐!老大!”我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韩飞勉强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我妈把包放在了玄关处,“今天店里关门关得早,不是打电话让你出去吃吗,怎么就吃这么没营养的东西?”她边说着边往厨房走,“别吃了,我给你弄晚饭。”
我把大衣脱了下来,跟包一起随意扔在沙发上,端起舒翰云的泡面就吃了起来。
不等舒翰云大惊小怪地叫些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屁话,我妈就系着围裙出来埋怨我了。
“说了这是些没有营养的东西你还吃。”她说着抢过我手里的泡面盒子,扔到了厨房的垃圾桶里面。
我心里好不容易压抑住了的火气又嗖地冒了出来,冲着厨房的方向吼,口里的方便面还没有咽下去,“今天连着做了两台手术,累得半死,中饭没时间吃,又因为你,晚饭还没吃,现在还不让我吃点东西,你安的什么心啊。”
“我安的什么心?”我妈重新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葱,“电视里说这些东西里面有防腐剂,吃了得癌症的你知不知道,什么叫我安的什么心,你去吃啊,吃了得个什么胃癌肠癌的,你就等死去吧!”
韩飞最终忍无可忍地把我拉了出去,我妈没有说完的话就消失在了“砰”的一声关门声里。楼道里快要灭了的灯随即又亮了。
“你怎么回事,总和你妈吵,吃枪子了还是怎么了。”
我看着顶上的灯泡,脏兮兮地,被一团团黑乎乎的玩意包绕着,我就盯着那些不知道是虫子的尸体还是虫子的粪便一样的东西咽下了口中的方便面。
真的很难吃。
灯泡的光刺得我的眼睛难受,酸酸涩涩的,“看不惯就滚啊,谁让你管?”
我又听到了韩飞深深吸气的声音,他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老子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来管着你。”他转身下楼,他的耐心已经被我消耗殆尽了。
“我妈不应该老得这么快,她才五十一岁,怎么就变成了一个……这么一个……”我搜索者自己脑中的词汇量,就是不想用“苍老”这个词,但是又找不到其它的词来代替它。
韩飞下楼的脚步顿住了。寂静的楼道里只有我梦呓似的说话声。
我靠着墙慢慢地蹲了下来,脊背感受到了来自墙壁冰冷的温度,我才想起来大衣被扔在了沙发上。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明明前几年还好好的,我读书的时候她还能帮我扛着两个大大的行李箱上五楼,那么剽悍的她……
“韩飞你知道吗,看着一个人变老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真的,很恐怖……
“那些丛杂的白发,每一根都在彰显着她的老去……”
感觉一个高大的身影把我笼罩,他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我的身上,我抱着反正不是我洗的无耻想法把眼泪鼻涕往他衣服上蹭去。
身后的门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打开了,又悄悄地关上了。
就像小时候一样,每次气冲冲地冲出家门,最终还是会饿得头昏眼花地回家找食吃。偷偷摸摸地打开房门,抹黑到厨房找有没有吃的东西,每次都能看到一个饭盒,静静地摆在最显眼的地方,里面是给我留着的饭菜。狼吞虎咽地吃完,然后把擦擦嘴巴,满足地长呼一口气,因为被揍而产生的怨气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妈炖了鱼汤,那是我馋了很久的味道。
高中的时候,跟韩飞一起去打架,结果下手重了,用板砖拍了那人的脑袋一下,血就不要钱地往外冒。那时候的我不知道一板砖稀里糊涂砸下去的地方是现在医学上称之为“翼点”的地方,很脆弱,很致命。那人差点被砸死,我和韩飞被送到派出所拘留了十五天,出来后两个人像饿死鬼一样扑向我妈炖的一大锅鱼汤,吃了个精光。——当然吃饱之后还是免不了我妈的一通胖揍。
我妈给我舀了一大碗,又给韩飞舀了更大的一碗。
“还是我干妈好。”韩飞这不要脸的孙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开始喊我妈干妈,这声“干妈”让我妈很受用,于是每次喝汤的时候韩飞的碗总比我的大一些。
“就你,这德行,谁给你饭吃就喊谁娘,贱不贱啊你。”我白了正对着我妈笑得一脸灿烂的韩飞一眼,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却让我不得不承认他真的长得很好看。
“怎么说的话,说得这么难听。”这不,护短的来了,“韩飞比你孝顺一百倍,人家还总开车载我和翰云出去玩呢,你这女儿有什么用啊,回家就知道混吃混住。以后找老公就得找韩飞这样的。”
像这种话我听过不下一百次,她心底里还是想把我和韩飞撮合在一起,从这种话中有话的话,到那种不像话的话——“韩飞这孩子挺好的,你们好了十几年了直接去领证得了。”
——她大概是忘了她以前恨韩飞恨得咬牙切齿,看见他就想转身进厨房拿刀砍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