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新市的天空不再那么蓝,仿佛蒙上了一层肮脏的灰布,那种扑面而来的窒息感,让我的胃一阵抽搐。
翻开日历,在12月31日上面划上了一笔大大的叉。
其实现在才下午四点,一天才过去十六个小时,还剩下的八个小时我卑鄙地把它变成了过去。
这个习惯其实说来也有着遗传。
乔艳梅,我妈,当年知道了许卓君的事情,于是跑来收拾我的东西要我跟她回家去。她当着许卓君的面冲着我吼,“他都是一要死的人了!你跟着他有什么未来!你还年轻,不值得!难道你还要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一起去死吗!我怎么办!我可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啊!”
我红眼吼了回去,“没错!许卓君死了我也不活了!我就是要跟着他一起走怎么了!”
“混账!”
“啪”地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我妈发间衰老的痕迹,明明才四十九岁的她,就白了一半的头发,那个绑着头发的黑色发箍还是我用旧了淘汰的,不知道她从哪儿翻出来用了。
最后许卓君痛心地把我和我妈拉开了,他深深地给我妈鞠了一躬,弯腰九十度角的时候,他那明显突出的脊椎让我死命忍着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我把还没有过去的时间当成了过去来活,就像我妈把还没有死掉的许卓君当成了死掉来看待一样。
现在,这个习惯还在继续延续,她把二十六岁的我当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整日地念叨。并且马不停蹄地为我寻找适龄的男朋友。新市所有婚介所的门槛都被她踩烂了。
指针指到了四点十分,正想着准备准备明天开会要用的资料,手机就响了。
“是乔艳梅的亲人吗?这里是清县步行街派出所。”
“我是她女儿,请问……”
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你妈在这里,赶紧来把她领走吧。我们快要下班了。”
接着就是一阵“嘟嘟嘟”的忙音。
我茫然地挂断了电话,因为那个“领”字愣了半天。
——“舒乔的妈妈吗,你家小孩又没有做作业,您来领一下,顺便交流一下这教育问题。”
——“舒乔的妈妈吗,你家小孩把班上一个男同学的牙给打没了,您来领人,商量一下赔偿问题。”
然后连称谓都免了,直接冷冰冰的一句“她又闯祸了,来领人。”
每次我都是坐在办公室的小板凳上面,老老实实地伏在比小板凳高那么一点的凳子上忐忑不安地写家庭作业,等着我妈来领我。
我妈牵着我的手,走过无数个黄昏的校园,走过一条条老旧的街道,最后回到家中,自始至终,她粗糙的大手紧紧地牵着我,她黑着脸在前面大步地走着,我在她斜后方夹紧尾巴屁都不敢放一个地跟着——这就是“领”。
而不是像现在,我长大了,不需要她来领了,却反过来我去领她,这样就只意味着一件事。
——她老了。
一个小时之后,我赶到了派出所,才知道我妈是因为乱贴广告纸被警察请来了。他们把一张印着我照片和信息的白色广告纸递给我看,怪声怪气地说,“看见过贴狐臭广告,贴下水道广告,还从来没有见过贴婚介广告的!你家是有什么特殊情况才这么担心你嫁不出去啊。新市有婚介角,去那贴去,这满大街地贴这东西影响市容知不知道,有没有点公民意识。”
我妈从坐着的位置上站了起来,那个靠着她脚边放着的大大的包倒到地上来,从没有拉紧的地方还可以看到里面有很多像这样的白色广告纸,一沓一沓地。
“我这不是广告纸,又不是大街小巷贴满的那种牛皮癣,你们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呐。”
“你怎么这么固执呢,你这东西贴到电线杆上面就不叫牛皮癣了是吧。”
“这是我女儿的征婚广告,你见过牛皮癣上有这么漂亮的照片的吗。”
“那这么漂亮还用得着征婚?还用得着大街小巷地贴广告?”
“……”
于是我知道了,我还没有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争论了无数次。
她是那么剽悍的一个女人,吃不得半点亏,胳膊上结实的肌肉撑着整个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支撑着我顺利地研究生毕业。
她的手背上还是星星点点地冒出老年斑,发间的白发又层层杂杂地长出来,涉及到我结婚的问题的时候就失去了正常人的思考能力,这些并不明显地微细变化让我意识到,她的霸气已经克上了岁月的痕迹。
即使在菜市场买菜的时候她的讨价还价声依旧嘹亮到所有的小贩恨不得落荒而逃,但也掩盖不了这该死的岁月的痕迹。
或许她是真的老了。
可是,我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那个跟我妈争论的警察见我妈那说不通,转而跟我这个像是可以说得通的人说,“老太太怎么这么固执啊,乱贴广告纸就是乱贴广告纸,这不影响我们的治安吗。年纪大了可以理解,但是这么不可理喻还是头一次见到。”
这句话叫我火冒三丈。
“什么叫年纪大了!”我把我妈拉到身后,声音盖过了办公室所有的人。我在我妈的钱包里拿出了她的身份证,拍在那个警察面前,“看清楚!我妈才五十一岁,什么叫年纪大了!你妈都不见得这么年轻好不好!”
“哎,你这人什么意思啊。”他站了起来,“你们还有理了是吧。”
我使劲把怒气往下压了压,心中翻起的种种不如意的事情刺激着我的神经,让我想要发火。
“一码归一码事,我妈乱贴广告纸是没有错,你们是医生还是上帝,能够这么评判人是不是老了,我妈哪老了,我妈哪糊涂了!”
一个脸上长满了雀斑的女警察严肃地看了这边一眼,“警察局里不要闹事。”
我妈也在背后扯了扯我的袖子。
最后罚了两百块钱,我拉着我妈出派出所门的时候韩飞才来。
我把刚刚没有发完的火发他身上,“怎么这么慢啊!你开车去火星兜了一圈才来吧!”
他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头发,“这又发什么神经,路上堵车,所以才晚了点。”
“我怎么不见得堵车,为什么堵车就光堵着你啊。”
“我们走的路不同,本来就是下班高峰期,明天又要元旦了,车子多,很正常的。”他帮我妈提着那个大大的包,拉着我妈走向他的车,那是一辆白色奥迪A6。
“堵车堵了这么久你干脆不要来了啊,你现在来有什么用,事情都解决了。”我“砰”地一声关上车门。
韩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好看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因为牙齿咬在一起所以咬肌格外突出,他每次想要发火又有所顾忌的时候就是这样子。
他看了我一眼,不再理我,车子发怒似的飞了出去。
我烦躁地翻着我妈的包,里面除了这种白色的广告纸就只有一瓶矿泉水,一串钥匙,一个小小的黑色布袋钱包,上面绣着一只彩色的凤凰,做工很是精致,那是我和许卓君去丽江玩的时候给她带的礼物,我一直都没有告诉她这是在机场临时买的。
我把身份证塞进去,然后把钱包扔了进去,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印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谁让你把我的资料大街小巷乱贴的。”
“我泄露了你什么资料了我,连电话号码都没有我这怎么叫泄露了。”
“回去把这些东西都扔了,搞这么多麻烦的事情,如果我在做手术没有听到电话谁来领你啊。”
“不用你来领,到了时间他们自然会让我走。”她倔强地把头转向窗外,留一个后脑勺给我,前阵子带她去染了的头发中又冒出了几根白发。我在心里暗暗嘀咕那家发廊劣质的染发剂。
“怎么可能放你走。”我把声音提高了八度,“明天元旦节了,都放假了,没人领的话会拘留个十五天。”
她脾气很冲地说,“我一没杀人,二没偷盗,怎么就要拘留了!不就贴个征婚广告吗,至于这么小题大做吗。”
“这些话你当时有本事冲他们说去啊,看他们拒不拘留你啊,你这么有能耐就自己出来,让我来领你干嘛。”
“我又没有让你来,他们叫你来你就来啊。”
“我亲妈在派出所我不来,还有谁能来,舒翰云那个小杂种吗,他才七岁,他认得路吗。”
“你给我找个女婿不就行了,如果不是为了你,会有这事吗。”
“你结婚还是我结婚?”
“当然是你结婚,转眼就三十,你要一辈子单着吗!”
“当初我要和许卓君结婚是谁死也要拦着的!”
“他都要死了你还嫁给他干什么!”
“……”
像这种吵架,我和我妈炒过不下八百次,每次都能扯到许卓君的身上去,然后就是死一样地沉默。
前面开车的韩飞按下了窗户,冷风呼啸着吹进来,试图冲散这压抑的气氛,但是这种压抑像墨汁般浓重,怎么吹也吹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