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乔,赶紧来医院,孕妇提前生产!”文哥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我那句“不是最早也要明天白天吗。”就这样卡死在喉咙里。
顾不上再多喝一口鱼汤,“韩飞,快,送我去医院。”说着我就放下了碗,碗里的鱼汤晃荡着洒出一些在桌面上,我抓起沙发上的大衣和包往外冲。
我妈还在后面喊着,“再急也要把鱼汤喝完啊。”冲到门口的时候还能听见我妈的埋怨声,“煮了这么一大锅,就喝那么几口,这不成心地浪费吗。”
一个半小时的车程,韩飞只用了三十八分钟就把我送到了医院,期间闯了四个红灯。
医院并不是一个好地方,但是这里的人流量却比新市的人工湖还要大。一楼挂号缴费的地方挤满了人,里面那个不知道是姓李还是姓王的阿姨常年板着一张死人脸给人收钱,开收据。住院部的病房太少,于是在走廊里架起了一张张病床,说是要建新的住院楼,但是一直都是干打雷不下雨。
走进妇产科的办公室,那种混杂着消毒水的暖气扑面而来,我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扔掉包,拿起资料就往手术室冲。
看到这里千万不要误会我是什么很了不得的医生,其实我才研究生毕业不过一年,从大四开始在各科室见习,大五实习,然后一直实习到研究生毕业,本来还要经过三年的规培,因为许卓君的关系,直接留了下来。现在的我还不能当主治医生,一直都跟着文哥混,有他的手术就有我的手术,他作为办公室主任,经常累得跟狗一样,同样地,我累得更加像狗……
“怎么才来!”文哥埋怨了我一句,带着口罩声音瓮声瓮气地。“自然生产不顺利,准备剖宫。”
我连忙跑上手术台,一个小护士让了个位置给我。
每次跟人拼车的时候,总免不了被问一句,“你是做什么的?”我回答说是“医生。”然后对方的声音中带着某种崇拜却又掩盖不了的酸溜溜的味道说道,“哦医生啊,薪水高又轻松啊。”我礼貌地笑了笑,把脸转向窗外,并不想去争论什么薪水高不高,工作轻不轻松。
“哪科的?”对方想起什么似的又问。我回答说是妇产科,然后对方的表情就变得微妙起来了,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提到妇产科的时候,表情总是那么微妙。
韩飞说:“人家医生的手术刀下都只躺着一条命,你手术刀下哪次不是躺着两条命啊,像你这种半吊子医生,手术的风险那么大,生孩子这种事能给你玩吗?人家挺着个啤酒肚,留着酒渣鼻讨个媳妇不容易,再怀个孩子更加不容易,所有的幸福都压你身上了,你说人家的表情能不微妙吗?”
——我一细想,发现还是有点道理的……
工作其实并不轻松,特别是刚开始的这几年,刚开始工作的时候祈祷着手术刀下千万不要出人命,后来变成了祈祷着不要被主治医生骂,再后来,能够坐下来好好吃一顿热饭成了我最大的奢望……
打开子宫后,里面蜷缩着一个湿淋淋的玩意,细细的头发耷拉在脑袋上,紧闭着眼睛,嘟着嘴巴不知道在做着什么梦。似乎是感受到了自己不是呆在暖暖的子宫里,而是像动物一样被一群穿着绿色手术服的怪人围观,他开始不安地啼哭起来。
护士把他抱到一边处理去了,我们开始着手缝合。
指针不知不觉指到了九点半,再有两个半小时就是新的一年了。活了二十几年,对于时间已经没有什么感觉,跨年不跨年那只是明星和电视台的事情,很多个新年到来的时候,他们在电视里唱得人仰马翻,我在床上睡得像猪一样死。
小学的时候在作业本上写上1999年这个日期,被老师嘲笑我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纪的人。我才恍然,原来一个世纪与另一个世纪就在我睡觉的时候悄然替换了。写日期的时候再也不能写1999而要写2000。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在我心里的年与年的交替只是体现在笔下的日期,而不是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改变。
现在也是如此。
换上衣服来到办公室之后发现韩飞还没有走,才想起下车的时候太匆忙把他一个人扔停车场了。
桌子上本来乱糟糟堆着的东西已经被他整理好了,上面还放着两盒热腾腾的盒饭,至于韩飞,他正翘着二郎腿坐在我的椅子上专心致志地看着我们医院推行的妇科杂志——的封面——上面有一个只穿着内,衣内,裤风,骚地趴在床上的模特。
心里突然冒上来的感动情绪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把脱下的白大褂砸他脑袋上,“出息。”
他也没有生气,拿下白大褂扔掉了手上的杂志,讽刺我,“那是因为你嫉妒人家身材比你好。”说着看了一眼我干瘪瘪的身材,“这么多年了,还是一马平川地,你靠墙上眼睛往下看的时候能够看到自己的脚后跟吧。”
“去你妈的!”我一脚踢开他,打开盒饭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啧啧啧,小乔,你活像一个八百年没有吃过饭的饿死鬼!形象都被你丢光了。”他打开另外一个盒饭,动作不知道比我优雅多少倍。
我含着饭昧着良心说,“彼此彼此。”顺便白了他一眼。
“韩飞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你,我很难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归属感,感觉有你在,生活真实了,少了那份让我心慌的空洞感。
那天你不要命地撞着我的房门,最后房门被你生生地踹烂,你对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我生气地给了我一巴掌,痛觉缓慢地传到了我的大脑,然后我的大脑把我拉回了现实。
‘小乔,你要疯到什么时候!你这样子让你妈怎么办!让我怎么办!’你丧心病狂地对我吼着,眼睛里的血丝是三天三夜没有睡觉熬出来的。
对的,你说得对,这个世界上还有我妈,还有你。
舒乔 ”
元旦几天非常忙乱,很多孕妇都像约好了似的一样在元旦这几天生孩子,如果这是古代的话,我就是那个踮着小脚拿着碎花包急急忙忙感到各户人家给人接生的接生婆,边分开产妇的大腿喊她使劲,边担心着要是手下这人死了会不会被人找麻烦。
其实现在也差不多,负责的产妇要生了即使我才躺下睡着不过三分钟也要认命似的爬起床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到医院。
正在整理着资料就接到了我妈的电话,我接起电话之后马上把通话音量调低了两格,以我妈的嗓子,她要吼人的时候别说是炸破我的耳膜,把全办公室人的耳膜炸破都不是一件小事。
“你们这什么医院啊,元旦还不放假,把人像犯人一样绑着……”接通电话之后她就开始抱怨了起来,“上次帮你看了个医生,本来还想着你们可能有共同语言呢,现在看来不用了,医生真的不是一个好职业。”
我妈应该是忘了当初填志愿的时候她坚持要我选临床,并且结合网上的信息,亲朋好友的反馈,邻里邻居的七嘴八舌给我列了当医生的十大好处,有条有理让我不能拒绝。她打着包票跟我说当医生每天只要翘着二郎腿坐在办公室嗑瓜子并且薪水很高……我就是冲着能够在哎上班时间悠闲地坐在办公室嗑瓜子这个条件去当医生的……
“还说呢,那个医生你不是给我看了照片吗。”我歪着头把手机夹在脸庞和肩膀上,拿过远处的饼干开始啃,“什么人嘛,长成那样,难怪四十几了还没有结婚。”
“你又在吃饼干?”
“不然呢。”
“你不会下楼去买饭吃?或者叫外卖?”
“开什么玩笑。”我喝了口水,“哪有这个时间啊。”
我妈在那端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就让你选师范类学校好了,当个老师还有寒假暑假的。”
我打断我妈的话,“妈,你要是没有什么事的话我就挂了。”
“哎呀我都忘了说正事了,”我似乎都能够听到那端拍脑门的声音,“后天晚饭的时间有空吗,回家吃个饭。”
我查了查值班表,算了算时间,“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回家吃饭。”
“那就好,记得早点回来啊,我给你熬鱼汤。”
“对了妈,韩飞来吗?”
“哦,我刚刚打了韩飞的电话,他说没空。”
“好。”
挂断电话了之后我打了电话给韩飞。
“找你韩大爷干嘛?”
我似乎都能想象得出他在台球室一手球杆一手手机,装作很潇洒的模样靠在球桌的边缘,偶尔摔一下碎发,或者低头轻笑一声,吸引远处为了看帅哥而来台球室装模作样的小姑娘们的眼光,在得到了那些肤浅的“哇”的一声会对着电话里的我得意洋洋地说“哥这里的人气不错吧。”
“没干嘛,就问问你后天晚上有空没有。”
一个台球进洞的声音,“当然有空啊,我现在可是第一闲人。”
于是我就知道了我妈打的什么算盘。
“哦,知道了,我妈后天喊你去吃晚饭。”
“帮我转告我干妈,说我一定会赏光。”我能想象得到他的声音有多欠揍。
其实我妈真的很不会撒谎,她在说韩飞不来吃饭的时候声调拔高了一度,这就是她心虚的表现。
上一次中我妈的计还是在一年前,她叫我回家吃饭,于是我回去了,韩飞没有来,回家看到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我家沙发上冲着我笑,很是温文尔雅。我妈跟我介绍,“这是某某某,在大学当教授……”“……”我揉着刚刚睡醒还没来得及打理也懒得打理的鸡窝头礼貌地跟他握了握手,我妈射在我脑袋上的目光让我以为下一秒脑袋就会烧起来。
还没有两分钟韩飞的电话又打了进来。他啧啧地感叹着他的交友不慎和我的动机不纯,“小乔,看不出啊,如果不是你妈刚刚打电话给我让我后天帮她出去办点事我还意识不到你在耍我呢。亏我们这么多年的哥们,你还舍得这么坑我,你妈说了,我要是敢去的话以后你们家就没有我的饭碗了。傻子才会惹这事呢,你自求多福吧。”
“韩飞你大爷的!老娘回家就把你的碗给砸了去!”我对着电话那顿吼,回答我的只有“嘟嘟嘟”的单调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