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韩飞本来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个全国人民都知道。
他的狗窝,就是一个金狗窝。富贵奢侈,却还是被他糟蹋得像老鼠过境一样。他是那种矿泉水浸湿了半张床,他还可以在另外一半的床上睡得像死猪一样的人。
可是谁让人家有个好妈呢。
我以前开玩笑地对他妈说,“林姨啊,你这半辈子就栽俩男人身上了啊,一个韩叔叔,一个韩飞,备饭奉茶做牛做马伺候着这俩大老爷们,也就你能完美地胜任这份神圣的工作,党和国家应该隆重给你颁发大锦旗!”
他妈腼腆地笑笑。
我曾经以为韩飞要一辈子靠女人给他收拾家务,没结婚靠妈,结婚了靠媳妇,永远都是一副长不大的模样,永远都是那个在被矿泉水浸湿的床上睡得香甜的男孩。但是,四年的军校生活就像让他脱胎换骨了一般。
他再也不会把臭袜子乱丢,再也不会把矿泉水拿到床上去,打完游戏,也把东西整齐地收好,放回原位。甚至还每次来我那,都嫌这嫌那,嘲笑我看着像个人却住着狗窝。
这些好习惯,几乎跟许卓君一模一样,许卓君也是一个如此整洁的人,家里井井有条的一切,地板干净得能在上面打滚。但是韩飞的好习惯是军校给他的,许卓君的整洁却是从小养成的。这两者之间能有什么联系呢。
怎么可能有联系,完全不想干的嘛。
可是心里还是抱着那丝卑劣得让我自己都鄙夷的猜想,胡乱猜测。
甩了甩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甩开。即使是在元旦的假期里,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出门十分钟鼻涕冻成冰柱的日子里,我还是得认命地出门上班。
韩飞还在沙发上睡着,两只手交叠着枕在脑后,似乎是睡得不太舒坦,翻了个身,裹紧身上的被子又沉沉地睡去。
我把我的被子从房间拖了出来,盖在他身上,又在茶几上写了个便条,醒来了就赶紧给老娘滚回去!
当文哥把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带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很不解地问,“文哥,这是?”
“这是小乔,你可以喊她乔姐。”文哥对那个小伙子介绍我,又冲我介绍那个小伙子,“这是小赵,今年新进来的实习生,在妇产科的几个月你带着他。”
然后文哥就像扔垃圾一样把小赵扔在这里了,平时走路慢吞吞的,现在突然像兔子一样转瞬消失在办公室。
“小赵是吧。”我友好地冲他笑笑。
“对,我是赵辉煌,您可以叫我小赵。”他也友好地冲我笑笑,似乎是想奉承我,“乔姐,你真漂亮,这个年纪还保养得这么好。穿衣服也挺有品味的,你这件大衣我妈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不过你穿着比她好看多了。”
“OK。”我打断他,“我还有事,你自己在妇产科先逛逛吧。”
我在心里恶狠狠地说,小样,看你初来乍到,放你一马!什么叫这个年纪了!说清楚啊!说清楚啊!说清楚啊!
“那小赵什么来头,实习生早就招了还搞空降?”我在文哥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你躲他像躲鬼似的,什么人让你吓成这样?”
文哥叹了一口老气,“还不是院长那宝贝公子,倒也不是空降,他先去其他科室实习了,短短地几个月,所有科室都要求他滚蛋,但是又不好明着说,于是就踢来我们妇产科了,那些老头子,当我们科室好欺负呢。”
我的眼中不自觉地冒出几丝兴奋的光彩,再看向文哥的时候,他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
“没办法咯,纵观咱们整个科室,也就你最不好欺负了,虽然你还不是主治医生,带着种小毛头还是绰绰有余的。”文哥脸上再次浮现出了那种表情,“虽然这件事太有挑战性,但你不就是喜欢有挑战性的事情吗,放心,带好他这几个月,你文哥我向你保证,最多一年,就把你带成主治医生。”
我鄙夷地嗤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带好了,功劳算你的,那什么主治医生,还是得我自己去考。没带好,这责任都是我的了,你老人家半点都连累不到。”
文哥的表情有点尴尬起来,“你瞧你,说话这么直。”
我眉毛一挑,“也行啊,我就帮你带带他吧,不过先说好,死了残了什么的你负责。”
文哥跟我打哈哈,“你这小姑娘还真会开玩笑。”
当然只是开玩笑。我现在连只鸡都杀不了,怎么杀得了一个人呢。
随着年龄流失的不仅是胶原蛋白,还有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那些年少的肆意,那些青春的张狂,还有那些无知的骄傲,都像这慢慢沉淀的岁月一样,渐渐地不见了踪影。
恍惚间,才发现,那个温文儒雅却又有点毒舌还有点沉郁的男人,对我的影响这么深。以前的小乔,脱去了那些胡闹的外衣,换上了一身与她格格不入的衣裳,时间久了,也看顺眼了……
我妈打电话过来第一句话就问,“昨天那个小李怎么样,他送你回家之后有没有约你下次吃个饭或者看个电影什么的?”
我妈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老鸨终于把自己手下的小姐推销出去了一样,兴奋着,憧憬着钞票的来临。
可是事实上,这个“小姐”距离被推销出去还遥遥无期……
“妈,别提了,人家理科男,除了电脑,什么都不懂,我都怀疑他内裤都是他妈给他洗的,跟这种人结婚难道要我给他洗一辈子内裤啊。”
我并没有刻意收声,周围的几个同事看了我几眼,眼里带着善意的笑。显然她们都习惯了我的大大咧咧,对面的小赵抬头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我妈嗔怪道,“再过几天翰云生日,在我店里摆一桌,你去约上小李一起来。”
我翻了翻日历,“妈,舒翰云生日那天正好我要上班,恐怕不行。”
“什么行不行的!”我妈粗鲁地打断我,“你弟弟生日都不来,你这姐姐怎么当的。”
“拜托,又不是我亲弟弟,而且也不是什么十岁二十岁生日,搞那么大的排场干什么。”为了更具说服力,“而且我生日从来不见得你去摆一桌庆祝什么的。”
“我不管。”我都能想象得到我妈在那端板着脸的样子,就像谁欠了她八百万似的。“反正我六点准时上菜,你要是没有来的话以后都别回家了。”
我生气了,我不喜欢我妈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要跟我断绝关系,二十六年前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可是我啊,先不说这千丝万缕的血缘关系,单是相处二十几年的情分,怎么着也能分分钟秒杀死一个陌生人吧。
“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不他妈就是结婚吗,至于这么逼着我吗。”
马上我的心里就涌出了一股愧疚感,这样跟她说话太过无情了,还想说点什么弥补,深呼吸一口,“妈,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你几个意思啊!”我妈火了,“老娘好心好意地给你介绍对象,你一个二十六岁的大姑娘了还嫁不出去,让邻里邻居的看笑话,你让你妈把面子往哪搁,你就自私了你自己,你说不结就不结,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妈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我呆呆地举着手机坐在那里,心里刚刚组织出一些话来反驳她,但是她已经挂断了电话,气冲冲地挂断了电话。
“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回荡在我的脑子里,从小到大只对我说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十八岁的时候,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语音语调,甚至连表情都是一个模样,唯一的不同就是苍老了,我妈苍老了,我长大了,但我还是把我的长大定义为苍老,如果不是苍老,会被一个比我小不了几岁的小伙子说是“您这个年纪的人”吗。
记得那时我妈跟我爸离了婚,在民政局办好了离婚手续之后,我们收拾着我们不多的行李,坐上出租车,永远也忘不了陈佳佳脸上得意的笑容,她站在我爸的身边,手搭着肚子,明明才一个月,肚子都没有凸显出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让所有人知道她是凭借着她那个肚子才让一个家庭彻底瓦解的。
那时候,我对她的恨意是毫不掩饰的,准确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掩饰自己的喜怒哀乐,所以我站在她的面前,恶狠狠地说,“如果我舒乔让你平安地生下了这个孩子,就把我的名字倒着写!”
她一副脸都吓白了的娇弱模样,但那眼神中却是满满的“我等着你”的挑衅。
最后我被我爸甩了个巴掌,然后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舒建国你小心死了也没人送终!”之后灰溜溜地走了,即使我让自己的背影看上去不可一世般骄傲,即使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用手去抹一把嘴角的血丝,即使我把自己刚刚崴了的脚掩饰得很好……也还是逃不过一个灰溜溜的下场。
我跟我妈,也算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就是因为我对陈佳佳的恨意,所以才在偶遇她之后把一杯冰凉的柠檬水泼她脸上,并且甩了她一巴掌,咖啡厅里静谧的氛围已经被我打碎,我抱着不怕事情闹大的想法,指着她的鼻梁骂,“臭小三!破坏别人的家庭你不得好死!”
于是周围的人大概都知道了发生了件什么事情,那一刻,头发上还滴着水半边脸肿起来的陈佳佳就像是一只过街的臭老鼠,没有了往日丝毫的骄傲。
她咬牙切齿地看了我一眼,拿着包离开了。
韩飞问我,“想不想报仇?”
我说,“当然想啊。”
于是我们两去了舒建国的公司,砸了他五台电脑,吓跑了他一个重要客户之后,被保安扔了出去。
为了庆祝这一历史性的一天,我们去了酒吧,玩到了十二点。
结局就是韩飞被他爸揍得进了医院。
我被我妈红着眼甩了一个耳光,她冲我吼,“你还要疯到什么时候!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你十八岁了,怎么就是长不大!”
我十八岁了,在四月二十九已经过了十八岁生日,我成年了,我不是个小孩子了,我不应该让她伤心的,不应该惹下许多的祸让别人有闲言碎语戳着她的脊梁骨议论的,不应该像个没有大脑的米虫,啃噬着自己的青春和她的生命的……
——这些都是我在十九岁的时候想明白的东西。
至于十八岁的我,想的也仅仅只是,我为了你,给你报了仇,你为什么不感激我,反而站在舒建国那边甩我一耳光。那一刻,我感到了慢慢的背叛。就像是谍战片里面,我背叛了自己的阵营,下了好大的决心投降了敌营,却因为他们的不信任,在我立功之后,把我不明不白地毒死……
心中的不平在我的大脑里嗡嗡作响,我捂着脸冷冷地看了我妈一眼,推开她走了出去,防盗门被我摔得震天响。
就像十八岁时那该死的任性一样,我不能因为我妈的这句话马上去理解她,总得等自己的脑袋平静之后才能去理解她,或许是几分钟,或许是几小时,或许是几天,又或是一年,总之不是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