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月娥去公社开会,要求开展全民教育,办好学校,扫除文盲,全体社员都要上夜校。社员们学习很积极,白天干一天活,吃过晚饭,男男女女,成群结队都去刘庄上民校。教民校的是一个上过私塾的老先生,五十来岁,无儿无女。老婆也死得早,光棍汉一个。这位先生教学很认真,也很耐心,也很和气。但有一个秘密,谁也不知道,每天来上夜校的人中,他很注意女人,特别是注意寡妇,更特别注意四五十岁的寡妇,这样的人不多,共有五个,她们的男人都是被日本兵打死的。先生很想有个伴,有个完整的家,寂寞孤独折磨着他,他受尽了煎熬,他朝思暮想着,冬天有人暖脚,夏天有人做饭,忙时有个帮手,闲时有人说话,那该多好啊!他决计从这五个人中物色一个对象,他心里掂量过来,掂量过去,思虑再三,他相中了秋月,秋月年龄也相当,长相也好,脾气很温柔,一点也不张狂,给人说话慢声细语,从不大声大气。她很少说话,从不议论别人是非,不像有的女人快嘴快舌,张家长李家短,说起来没玩没了。
先生又一想,我看上了人家,只是一厢情愿,人家是否看上了我,那还说不定呢。看上看不上,我得试探试探再说。
今天和往常一样,上夜校的人来了很多,先生教的是打井歌,一连教了几遍,让大家读了一阵,问道:“会读的举手。”没有一个举手的。先生走到秋月面前问:“秋月同学,你会读吗?”
“会读!”
“好,你读给我听听。”
秋月站起来,有些紧张,脸上泛起了红润,朗读起来:“一二三,打井班,四五六,对砖头,七八九,齐动手,大家努力干,接着就下泉,打出地下水,灌溉好庄田,修渠和挖沟,保证粮食大丰收。”秋月声音很轻很低,像蚊蝇的嗡嗡声,先生低下头,耳朵靠近秋月的嘴,认真仔细地听,听后夸赞说:“秋月,你读得很好,一字不错,你学得真快!放学后,你留下,我再教给你一段新的!”先生走到黑板前,又教了几遍,然后让大家读读写写。九点钟的时候,夜校放学了,社员陆陆续续地回家了,秋月留了下来。整个三间教室里,就先生和秋月两个人,先生坐在椅子上,示意秋月坐在他身旁的凳子上,先生问:“秋月同学,打井歌你会背诵了吗?”
“会了。”
“好,你背给我听听。”
教室里只有他们两人,秋月心情放松了,她很熟练地背诵下来,声音很清晰。
先生拍手叫好:“好,很好!很熟练!别人还不会读呢,你就背熟了,太好了!来,我再教你一段新的。”先生打开课本,放在秋月面前,用手指着,一字一句地教:“总路线是灯塔,照着中国工业化,社会主义是天堂,资本主义要灭亡,为了机械化,扫除瞪眼瞎,摘掉文盲帽,技术能提高。”
先生教了两遍,秋月就会念了,秋月说:“先生,天不早了,我回家去读吧。”
先生岔开话题了,问道:“秋月,听说你是单身,我也是单身,单身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先生嫌不好过,何不再找个老伴呢?秋月说。
“我也很想找个伴,能有个完整的家,怕找不到知己,反倒更烦恼,若能找个像你这样的,那该多好啊!”
“我也没什么好,找老伴过日子,一辈子的大事,不能急,说不定知心人还没来到,耐心等待,我想知心的人总会来到你的身边的。”秋月说。
先生停了停,顿了顿,终于开口:“秋月,你就甘心单身过一辈子?你不感到寂寞孤独吗?”
秋月笑了笑说:“先生,我一点也不孤独,我有一个好儿子,今年已经上中学了,今天是星期天,儿子在家,我回家晚了,说不定儿子还要来接我呢!”“你还有儿子?”“儿子快十七岁了!”
先生心里刚才还是一团火,现在被一盆冷水完全浇灭了,他完全失望了,心灰意冷地说:“天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秋月正要往外走,子辰刚好进来。“孩子,接娘来了,没事的,娘不害怕。”秋月说。
“天这么晚了,我担心娘害怕,所以来了!”娘俩告别了先生,急匆匆回家了。
外面天很黑,不见星星,不见月亮,天空阴沉沉的。从刘庄到赵庄有二里路远,有两条道,一条大路绕弯,远些,一条田间小径,直来直去,近些。秋月子辰娘俩走的是小道。子辰说:“娘,这次回学校,得一个多月不能回家。”
“为什么?“秋月不解地问。
“学校开展学习延安精神,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光荣传统,组织学生,开赴贫穷落后的农村,帮助社员秋收秋种,估计得一月多的时间,才能返校。”
“什么公社?”“红旗公社。”
“离家多远?”“至少一百里。”
“孩子,你就这一身衣服,脏了烂了,连件替换的都没有。”
“没事的娘,衣服脏了,夜里洗,晾一夜,也大半干了,不耽误白天穿。”
“你的鞋子,前头露脚趾头了,到家我赶快给你补上,这双鞋能撑得下来吗?”
没等子辰回答,秋月又嘱咐道:“孩子,秋收秋种的活,一定很重,一开始干的时候,不要太快太猛,你爷爷常说,’先松后紧,越干越稳;先紧后松,越干越不中,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的身体,不要累坏了!”
“娘,你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再说,子星,林燕,子宇我们都在一个班里,有什么事我们可以相互照顾。”
“那太好了,你们都在一块,你要多关心他们,他们都比你小。”“那是自然的,我会做好的,娘放心就是。”
秋月子辰娘俩正走着说着,隐隐约约听到求救的声音,秋月止住了步,子辰也停了下来,他们侧耳细听:“救命啊,救命啊!救命…。。”果然有人呼喊着求救的声音,子辰循着声音走去,求救声越来越清楚了,像是小路旁边的机井里发出的。子辰秋月走向机井台,又听了听,声音果然是从机井里发出的。子辰对着井口向下喊:“井下的人,你是谁?”
“我是耿爱荣!”
“爱荣妹,怎么是你?我是秋月!”
“秋月嫂,快救我!快救我!”
“爱荣妹,你落水没有?”
“没有,我卡在水车链子和水车筒子之间了。”
“爱荣,你不要急,不要动,我让子辰下去救你!”
“娘,你在上面牢牢抓住水车轮子,不要让它转动,我这就下去!”说着,子辰脱去褂子,蹬掉鞋子,双手拽住水车链子,两脚蹬着井壁和水车筒子,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往下滑动。井壁和水车筒子又湿又滑,水车链子的铁扣还直咬手,稍有不慎,人就会一下子滑下井去。子辰非常小心谨慎地往下挪动着,子辰的脚蹬住爱荣的肩膀了,“爱荣姑,你拽住我的腿,从水车和铁筒之间松动松动,别卡在里面。“
耿爱荣满头满脸都是血,伤口钻心的疼,她也顾不得这些了,一手拽住子辰的腿,一手使劲往外推水车链子,可怎么也推不动,她在井里折腾半天了,身子早已筋疲力尽。再说爱荣穿的衣服也多,身子又胖,还有七八个月的身孕,要不怎么会卡这么结实呢?子辰心想,我在她上面,是根本不能把她救出去的,必须移到她下面去,可是移到下面去谈何容易,因为水车链子和铁筒靠近机井一边,另一边井壁远,用脚蹬不着,稍不留意,人就会掉到井水里,怎么办呢?子辰心急火燎,秋月在井上也急得团团转,她向井下喊道:“要不我回村里喊人!”
“娘,不行,跑回去,人都睡了,等人起来,再跑回来,这样一折腾,太费时间了,我怕爱荣姑受不了!”子辰又想起跟师傅学的壁虎游墙功,但这个机井不同,冬天的土井,经过了夏天,井壁上长满青苔,又湿又滑,人身根本贴不住,子辰苦苦思索,想不出办法来。井下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全靠触摸。他能摸到的全是湿滑的井壁,水车链子和水车筒。他想抓住水车链滑下去,可链子是上下活动的,随着自己的用力,链子肯定向下滑动,恐怕娘受不了,水车筒是死的,不会上下滑动,是一节一节用螺丝连接在一起的,有碗口那么粗细,用手抓太粗了,两手抱又太细了,幸好铁筒离井壁较近,约一尺左右,子辰双手抱住铁筒,后背刚好靠着井壁,他立即感到透骨的凉,后背全是沾满的苔藓,黏腻腻、滑溜溜,叫人恶心难受,他也顾不得这些了,救人要紧。他手抱着铁筒,背靠着井壁,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滑,他摸着爱荣的头发,一缕一缕的,全粘在了一起,那不是水,是血,一股浓浓血腥味,子辰害怕了,急急喊道:“爱荣姑!爱荣姑!我是子辰,救你来了!”耿爱荣低声哼了两声,又没声了。子辰知道她还活着,心想,只要你活着,我就一定救你!子辰继续一点一点往下滑动,突然觉得右脚跟猛地一疼,像是被刀子扎了一下似的,他看不见,但心里明白了,那是铁筒的接口处,突出的螺丝帽的棱角把他的脚划破了,他忍着痛,脚离开铁筒的接口处,向外一蹬,不巧,一脚蹬住水车链子,链子往外一弹,耿爱荣沉重的身体瞬即下滑半尺多。子辰赶快把脚收回来,脚又蹬住铁筒,慢慢向下滑动。滑到什么位置,他用手摸了摸爱荣的身子,发现摸到耿爱荣的脚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在爱荣身下了,便慢慢离开井壁,身子钻在水车链子和铁筒之间,轻轻分开爱荣两条腿,让爱荣骑在他的肩上,说道:“爱荣姑,我努力往上顶你,你也配合着用力往上攀。”说罢,子辰便用力上顶,可是顶了几次都没顶动,他觉得耿爱荣太重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简直就是一座山,根本憾不动她。子辰犯难了,怎么办呢,就在子辰无计可施之际,夜游神来了,夜游神就是姜子牙,姜子牙辅佐周武王灭了商纣王,周朝昌盛。姜子牙封神时,该封的都封了,唯独没封他自己,每到逢年过节夜晚时,诸神都归位了,唯姜子牙无处可去,四处游荡,今天正巧游到机井旁,掐指一算,上八仙韩湘子转世投胎凡人,有灾有难,我何不助他一臂之力。想到此,便对着井口吹了三口法气,立时耿爱荣身轻如鸿,子辰也深感奇怪,但转念一想,肯定是能人相助。子辰很快顺顺当当把爱荣顶出井口,秋月急忙上前扶着爱荣,子辰赶快穿上鞋子和衣服,和娘一起搀扶着爱荣向家走去。回到家里,已经将近子夜,子辰又赶去药铺,买来红伤药物,秋月烧了温水,给爱荣擦洗血迹和伤口,并敷上药物,耿爱荣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一头扑在秋月怀里,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