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回来，大山和子辰已经吃过了，但桌子上还有一块地瓜，秋月拿起地瓜，递给大山说：“爹，趁不凉，快吃了这一块。”大山说什么也不吃了。
“爹，你干这么重的活，吃一块地瓜怎么能行，我求你，还是吃了这一块吧！”秋月哀求道。
“爷爷快吃吧，全家人全靠你呐，你可不能饿着。”子辰说。
大山接过地瓜，掰成两半，一半递给子辰说：“辰儿，你吃下这一半，爷爷就吃下另一半。”子辰接过地瓜，递给秋月说：“娘，你吃这一半。我人小，饭量也小，我真吃饱了。”“辰儿，听爷爷的话，快吃下，娘吃锅里的。”秋月说。
子辰看爷爷在看着自己，手里的地瓜一直拿着不吃，自己也只好吃下，大山也吃了下去。子辰要上学去了，他已经上高小六年级，明年就要考中学了。秋月嘱咐子辰说：“孩子，一定要好好学习，别给人家打架，争取明年考上好中学，也为我们赵家支撑门面。”
“娘，放心吧，我会听你的话，一定会努力的。”子辰说罢，告别了爷爷，离开家门，匆匆向学校奔去。
大山坐在门前的石凳上，抽着旱烟袋，烟袋锅里的火星一明一暗。秋月感到有点奇怪，平时，大山吃过饭就急急忙忙地下地，今天为什么这样沉住气，这样稳重，一点也不急燥。爹爹不走，她是不敢吃饭的。大山边抽烟便说：“孩子，快吃饭吧，别凉了。”
“爹，我还不饿，饿了，我自然会吃的。”
“干了一上午活，能不饿吗？我给你端去。”大山说着就去锅里端。
“不，不！爹，我自己拿去！”秋月抢先去锅里摸索了半天，实在瞒不住了，拿出来两根小萝卜。大山生气了，埋怨说：“好吃的，你总是让给我吃，让子辰吃，甚至让邻居吃，你自己总不舍得吃，你这不是在作践自己吗，我们吃到肚里能好受吗？”
“爹，别生气，我喜欢吃萝卜，萝卜又香又甜，比地瓜好吃多了。”秋月解释说。
“孩子，爹是怕你身体垮了，没有你，我们这个家就完了，爹爹担心啊！”大山声音沙哑了。
“不会的，爹。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
“听爹的话，千万照顾好自己，快把那两根萝卜吃下，别凉了。”大山说。
秋月吃过萝卜，看出大山一定有什么心事，轻轻问道：“爹，你有什么事吗？”
大山磕去烟袋锅里的烟灰，顿了顿说：“我去修铁路，我已经报上名了，后天就走。”
秋月心急火燎地说：“爹，你疯了，修铁路那是年轻人的活，你这么大年纪，怎么能干得了这么重的活！”
“修铁路，吃粮食，吃米面，吃馍馍，还不定量，随便吃，只要能吃饱饭，什么重的活我都不怕，人有饿死的，有冻死的，没有干活累死的，只要让我吃饱饭，年轻人也不一定干得过我。再说，为国家修铁路也是一件光荣的事。“大山说话情绪很高，能去修铁路，还有一种幸运感，自豪感。
“爹，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去修铁路，我找他们去，把你去掉！”秋月说着就要外出，大山拦住说：“孩子，我知道你关心爹，怕爹累着，你就不怕爹在家受冻挨饿，受累的滋味要比挨饿的滋味好受得多。吃饱饭干点活，受点累，不算什么，我主意已定，非去不可！”秋月拗不过大山，没办法，也只好同意了。大山看秋月同意了，心里畅快了许多，他扛起粪箕，拿起抓钩，又去复收萝卜地瓜去了。他心想着，后天就走了，还有一天半的时间，他要多出力，多流汗，多复收些萝卜地瓜，给他们娘俩多储备点食物，好让他们平安度过冬天。
秋月该做的事更多：爹的棉袄太薄，不能抵御风寒，需要再续棉套，被子也不厚，冬天夜里冷，一定会冷得不行，必须加厚些；爹冬天脚怕冷，得给爹做双棉袜子；爹工地抬石头，得给爹做个厚棉垫子垫肩上；爹的棉裤断了线，开了口，得给爹缝上那个，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可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棉套，怎么再续棉袄和棉被？怎么做棉袜和棉垫？秋月犯愁了，思来想去，无主张，无办法，偶然间，目光落到自己床上的棉被上，这床棉被还是她和洪亮结婚时，娘家陪送的，快有二十年了。无奈之下，只能拆东墙补西墙，顾此失彼了。秋月拿来剪刀，走到床前，挑断缝线和引线，揭开被子表面，取出棉套，趁外面还有阳光，将被套抱出来晒一晒。她怕爹回来发现，又赶快将自己的被表被里缝好，留个口，装上麦秸和芦苇缨绒，铺平，将口缝上，中间引上，一床草被做成了，估计大山也看不出什么破绽。现在太阳还有一树梢多高，冬天，天黑的快，续套棉袄棉被来不及了，先给爹做双棉袜子吧。秋月从衣柜的一角拿出当年婆婆的一件老棉布衫。早些天，搜索队发现了这件老棉布衫，又脏又破，他们就随手丢下了。秋月拿起剪刀，喳、喳、喳，三五下，一双棉袜子和一副垫肩的料在蓝布衫上全拿下来了。秋月针线活干净麻利快，全村有名的。当年打日本鬼子的时候，她两天给八路军做了十双军鞋。西方落日圆，一双老蓝棉袜做成了。
夜深了，寒意甚浓。大山、子辰也进入了酣睡。秋月窗前，油灯如豆，昏昏暗暗，她在细心地给爹的棉袄续套着棉絮，缝引着续好的棉袄。灯光太暗，针儿太小，线儿太细，天气太冷，手麻木了，几次针尖戳到手指上，鲜血直流。她不急不躁，不气不怨，还是那样用心缝缀着。小鸡叫第一遍的时候，她还在穿针引线的缝着，鸡叫第二遍的时候，大功告成，她看着劳动胜利的果实，想到爹爹在严寒中得到温暖，她笑了，笑得好开心，笑脸就像朵红玫瑰。天不早了，善良的女人，快钻进被窝暖和暖和身子，睡一会吧！秋月收拾停当，钻进被窝，但和以前不同，被窝和外面一样的冰冷，她不能睡，也睡不着，只能干坐着，熬到天亮。
天还没全亮，大山就早早起来，扛起粪箕，拿起抓钩，匆匆下地去了。大山暗暗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天，他要拼上命的干。子辰也早早起来，洗了洗脸，背起书包上学去了。秋月根本没有睡，她感到浑身冰冷，冻得直筛糠。她抱了抱柴禾，点着了火，烤了好大一会儿，身子才感到舒服多了。一床被套所剩无几了，她准备先给爹爹做副垫肩，剩下的棉套，全给爹的棉被续套上。凭着秋月手艺，不到半天，两件 工作都完成了。明天一早，爹爹就起程了，不知路程有多远，给爹爹带些什么路上吃的呢，一没米，二没面，又没鸡蛋，有的只是复收来的碎萝卜、烂地瓜。正当秋月犯愁的时候，忽听外面花郎鼓响，便解开发髻，拿出剪刀，毫不犹豫地咔嚓一声，把长发剪了下来，急忙走出门外，把头发卖给花郎鼓，得了五角钱。秋月又打听到村子北头刘老五偷卖私馍，花五角钱买了两个杂面窝窝头。秋月又煮了些好地瓜，心想，爹一天的路程，这些地瓜，再加上两个窝窝头，足够爹爹一天吃的，秋月这才心里平静了许多。
今天大山回来得很晚，复收了满满一粪箕筐子地瓜和萝卜。子辰也回来得很晚，待他们吃完饭的时候，夜色很浓了。大山坐下来，又抽着了旱烟，边抽边对子辰说：“孩子，要听娘的话，不论在学校里，还是在家里，不招事，不惹事，但也要保护好你娘，别让外人欺侮！”
子辰也靠近爷爷坐下说：“我这就长大了，我会保护娘的，我会听话，爷爷放心吧。”
大山语重心长地又对秋月说：“秋月，自从你进了赵家的门，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你总是想着爹娘、孩子，想着别人，就是不想到自己。我走后，你一定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你们娘俩能平平安安，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秋月眼里含泪道：“爹，你放心吧，我们会平安无事的。在我们家里，爹是擎梁柱，受的苦最多，受的累最大，这次爹爹修铁路，不能和年轻人相比，一定要量力而行，千万别累着。一早一晚天寒冷，多加衣服，白天多喝水，夜里盖好被子，手脚别露着。爹爹有个好身体，是我们全家人的福。”秋月说着，泪珠不由自主滚落下来，滴在大山的手背上，大山心里不由得一阵阵酸痛。子辰在一旁看娘在落泪，爷爷也在伤心，为了改变这种沉重的悲伤气氛，故意岔开娘和爷爷的话题说：“爷爷，修铁路跑火车，能跑太平车吗？”
“不能，只能跑火车！”大山答道。
“火车还用牛马拉吗？”子辰又问。
“火车自己跑，比牛马都快！”大山说。
“铁路修好，跑上了火车，我们坐火车去北京，看天安门，见毛 的 主席！”子辰说着，情绪激动起来。
“到时候，爷爷领你去，爷爷也想见见毛 的 主席！”
爷儿俩越说话越多，越说越兴奋。秋月对子辰说：“辰儿，别给爷爷多说话了，明早你还得去上学，爷爷还得去赶路，早点睡吧！“子辰很听话，不再出声，睡觉去了。
秋月对大山说：“爹，你也睡吧，你棉裤的缝线开了，脱下来，我再缝上。”
“没事的，一星半点的，不用缝！”大山说罢也睡去了。棉油灯头小的像个苍蝇头，屋里昏暗得不如月光明。秋月摸索着，小心地缝补着，缝这处，缝那处，待缝补停当时，天已近子时。
秋月还不去睡，她找一个小包，把几块地瓜和两个窝窝头装在小包里，又装上一只碗，一双筷，还有一条旧毛巾。一切收拾就绪，秋月两眼发涩，有点困意，但她不敢躺下睡，因为被子一点也不保暖。她又艰难地熬了一夜。
天还未亮，大山、子辰都起来了，秋月根本没睡着，赶忙给大山包好被子，自己扛着，大山提着盛地瓜的小包，走出院门。这时，门外十多个修铁路的年轻人都聚齐了，这里还夹杂着一个双耳皆无的赵铁山。冬天的凌晨，寒风呼啸，吹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痛。赵铁山秃头，单鞋单袜，溜薄小袄，棉裤也不厚，冻得夹古夹古的，像只夹尾巴的狗，身子缩成一团，直发颤。秋月先走到刘起跟前恳求说：“刘起哥，你大山叔年纪大了，出门在外，你们多多照顾些！”“秋月妹，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大叔的。”秋月又走到吴四跟前说：“吴四兄弟，你大山叔跟着你们我放心，因为你们都是善良的好心人。”秋月不能一一拜四方，最后面对大家说：“大哥弟弟们，秋月这里有礼了，谢谢你们工地上能对我爹爹帮助，胜利归来时，我请大家喝酒！”人心都是肉长的，每一个去修铁路的人都很感动。
远征的人儿出发了，秋月还扛着包袱送大山。月娥和几个送行的女人挤在一起，嘀嘀咕咕，笑笑嘻嘻，月娥拉长了声音，故意柔情绵绵地唱到：“情深深，意蒙蒙，十八里相送情意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