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木连天高,大鹏盖飞鸟。
苍茫入九霄,潋潋放光华。
阔叶摇且颤,问道须心坚。
人迹无所至,骸骨相与还。
在梦里,这棵大树怎么爬也爬不到尽头,洪宇双手握着充满荆棘的藤蔓树藤,一条条紧紧地抓住不放,缓慢而艰难地向上徐徐行进,手掌的疼痛直到撕心裂肺,双手的疼痛直到麻木,他的双腿直到磨出血泡酸胀难忍,他还是看不到一层一层迷雾的尽头是什么……
梦醒了,痛定自然醒!
红拂还是睡着,一如既往慵懒而国色无双,一条暗红裙带垂落在洪宇的身旁,夜里此女安安静静地,没有太大的噪音。
夜阑,洪宇无眠。
他失眠了,很久很久。
想起很多很多事,包括母亲徐氏、包括父亲洪山、包括同入仕途的举子张峰李得胜、包括他那还在险地青山镇的枫哥……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各自有各自的悲欢喜乐,各自有各自的人生目标。只是他记不得父亲洪山铁青而坚毅的面庞,不知道母亲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不知晓张峰李得胜的近况,不晓得张继枫何以如此快乐的活着……
或许他们过得不错吧……
父亲洪山在天堂里一定很欢乐吧……
那年榜上高中的张峰一定做了大官了吧,一定是很大很大的官……
枫哥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吧,他从不对外人流露过悲伤之色啊……
洪宇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夜想起了这么多事情,不清楚自己的未来人生会是怎样的,暗自失落,却是双眼吃吃看着船舱内昏黄的墙壁。
渔火点点,船舷的桅杆挂着一只油纸灯笼,随风摇曳……
美人在侧,静静地早已经睡去了,暗弱的灯光下又美又媚,发丝竟然不自觉地被她吃进了嘴里,这红拂女对他也贴心也关怀,路途漫漫佳人相伴他却觉得突然间心生了一些落落的孤单。
这孤单是什么样一种滋味?
这孤单任谁,又能轻易说得出口?
这孤单,是爱情里懵懂无知的缠绵悲欢?
他不知道,他,怎么可能知道?
……
唐都苏城,花灯节。
这已是第四天海上红日升起了。
唐都是赵国最大的都城,并且囊括了周围的鲁郡、越地、苏城、商丘四大城池,是名副其实的赵国最昌隆繁华的都城;四郡各自独立,但又直辖于唐都的治理,开明的圣主把唐都赐给了为国家建功立业的大臣和将才;若谁做了唐都的管理者,就相当于为国主管理着四分之一的天下,有着与宰相齐名的荣耀。
走进热闹的街市上,唐都苏城此时正举办着花灯节,大小的店铺两端门柱上自上而下挂满了一串串喜庆的红色花灯;街道上的小摊主嘹亮地吆喝着贩卖各式各样的灯符、剪纸和喜庆彩笼,锣鼓喧天、鞭炮齐鸣;而城中的少男少女们齐齐穿着鲜艳的衣裳,留着精致的发髻,相互簇拥着走到苏城内的名寺水月庵,去那边的彩灯走廊内猜灯谜、赏花灯。
而闹街之上,走着一个身露疲惫的外乡人,此人正是洪宇,文弱无用的落魄书生。
洪宇叹了叹口气,想起了两个时辰前和红拂拜别的场景。
二人的船终于在凌晨靠了岸,红拂疲倦的身形慢慢站了起来,捧起一手掌浅水洗漱了几声,神色慌乱中对洪宇严肃而深沉地告诫了几句。
“小弟弟,昨夜风寒水冷,原谅姐姐不能为你瘦小身体加衣,是姐姐唐突了。此去唐都,我一人先走一步,要是以后想要找我,来商丘紫湖湖心小岛找我,姐姐我对你知无不言!”
“唐都有不少坏人,更有不少法术强大的人,你要格外小心,不要在外面随意招惹小姑娘,有些人你还是碰不得,千万谨记!”
红拂递给洪宇一个圆圆的玉牌,便神色着急的望着唐都的西边天际,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催动古琴,化作一道流光走了。
洪宇一个人上岸,只是姐姐红拂悄悄留了一包银子在他身边,自己竟无从知觉。
连日的海上漂泊,衣裳早已有了酸臭的霉味,而农家秋装多以窄短的襟袖和束脚长裤为主,配以俗气的白衫,自然在这些繁华隆盛之处落了下乘。
洪宇缓缓走进一家楼顶牌面上漆着“云锦阁”三个大字的衣饰店,用自己攒下的余钱买了一件天蓝色的纹了山水兽珍的长衫,跨入试衣间后,连连招呼着小店老板为他搭配穿上,无关风雅,只是人靠衣装佛要金装,洪宇自然懂得。
忽而看见街上人头攒动来来往往,便从老板口中得知这是今日唐都苏城赏花灯的时节了。
人潮涌动,大部分的少男少女走进了苏城一处名唤“水月庵”的地方。水月庵是一个信仰佛门的清静之地,而每年的九月十三则对外开放,是此地自古流传下来的花灯节的主要举办地。这一天里,鲁郡、越地、苏城、商丘四大郡的善男信女们纷纷莅临此庵,敬献上很多的贡品一齐肃穆礼拜,祈求福至心灵。而庵内有一道道曲折不尽的玲珑别致的楼阁回廊,寺庵内部假山林立、树木繁茂,正是节日里来来往往人群细声竞猜灯谜之所在。
“小红,你万莫低声嘶吼,这里好多的人哦,小心被抓去烤成鳝鱼条了!老老实实地呆在我的袖筒里可千万别爬出来哦!”一名矮胖的公子哥神色慌张,连连提了提收紧的袖子、捏捏里面的一只小小的红色而激萌蜥蜴的细长尾巴。
小蜥蜴却乖巧地盘在其袖内,呼呼地打起了轻鼾,好似一个安详的婴儿般,对外界的事情不理不睬,呼呼大睡起来。男子待之若宝,一整天的心思似乎全都放在了他这心爱的兽宠上面了。
“呵呵,这种人都能来参加花灯节吗,彻底膜拜了……”洪宇见状无语。
孤身寻访阁楼,只见得琴棋书画玲琅满目,处处香间皆有一处这种地方。
回廊四周植被茂盛,芬芳溢逸、沁人心脾,细瞧之下竟是花香浓郁的小园里,一根根雕梁上缠绕着紫藤萝的花茎;深紫色的花瓣冶艳动人,就像一个个美好纯洁的少男少女的心;两道细线笔直地绷在雕梁之间,上面挂满了大红的彩灯,而每隔几米便有一两副对联或画卷悬挂在上面,便是引来众人纷纷赏玩猜乐的诗词灯谜。
只见一处游客蜂拥攒动的阁楼内,是一副灯谜所在红色牌楼,最为行人所唏嘘难解,而大家纷纷聚于此雕梁之前,赏评的人真是不少。
“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打一玩物;这……”,一位衣冠楚楚的黄衣公子对着旁边几位同样走过来瞧这幅灯谜的浓妆少女们一本正经地大声念道。
这几位少女搔首弄姿,顾盼四周而笑声俗媚不堪,而这名黄衣公子却频频转过头看去,时而对其中两位投以耐人寻味的眼神,时而对着墙上那副灯谜故作高深揣测的姿态。他特别想在那些女子面前表现一番,却又急忙想不出来,那看似极为尴尬难解的无助样子极为好笑,忙动动手肘推推周围的好友帮忙,而他的那些纨绔亲友没有一个可以答出正确谜底的,场面颇有些滑稽之感。
男子随之大声喊道:“这儿有幅字谜,本公子已稍有头绪,在座的有哪位如能猜出与本公子同样的答案,可取走我这里的十金,赵某言出鼎行!”
语罢,果然有十两黄金“啪”的摆上面前石桌之上。
人群迅速地向这边拥挤过来,而洪宇也静静地走了过来。
半晌后,有几个人去揭示区询问,竟无一人笑容洋溢而归,于是赵姓公子愈加狂笑,而他旁边的几位粉妆少女目露惊奇之色,轻声对其称赞不已。那十锭黄金仍静静地摆在远处,众人悻悻而叹,却无一人前去拿走。
空气中,是一簇簇金黄郁金香盛开的香味,而每位游客面前各自摆上了一壶新烫好的金骏眉,茶叶在瓦蓝白底的瓷杯中慢慢地升腾、沉浮着。
半晌无人应答,男子已经狂傲四邻,准备撤走自己早前放在石桌上的十锭金。
这时,从远处的门廊口传来一声声爽朗的倩笑,四位女子莲步款款,轻移似飘地走了过来。
只见中间的女子形容娇小若雨燕之低回,容貌最为柔美。人间界俗人对于好看是没有什么特别概念的,甚至觉得她病弱之态,姿颜平凡之至。
但洪宇看到了她,自觉平生仅见眼前之一人:容貌清丽,无需粉黛,亦光彩照人。不似红拂之媚,没有让人感觉到她对于自己外在一点点的倨傲自喜。及至如今,洪宇一不小心晃悠到了十七岁,发现好看这件事情,真不是老天说了算,而是自己说了算。
女子肤质细腻,白皙胜雪,整个人有一种极其清冽的气质。看得出来,并非天生美丽,但后天经营得体,让人一眼过去看上去很舒服。
浅绿色的罗裙贴身垂落,长发及腰,纤细的腰身上箍着一圈嵌金的玉带,华贵之感尽显,发髻上的白色簪花随风而晃,玉足行动时如弱柳扶风,眸澈似水。女子有时会被院子里氤氲的花香刺激地打出一个长长的喷嚏,她自己不怨不伤地低下头去,习惯性轻轻地拿出白色丝绢来,转过身去,背对着人群小心翼翼地擦拭琼鼻。
而她身旁三女倾城之容貌让众人顾盼神飞,竟恍若遗世之谪仙。
只见旁边的女子形容芳馨若兰,身着一袭素白的长裙,面目庄凝;左侧的女子体态姣好,面容浅施粉黛而天生丽质娇嗔左右三人,她身着一套浅蓝的貂皮绒袄;而先前看到那位中间的女子年龄应是比之前两位略小,一袭绿裙低调地盈绕着身旁的姐姐们,她的俏脸有晴雨芭蕉含春雨之芬芳自赏之色。
三位女子的身后跟着一位身着鹅黄色碎花裙的少女,想来应是自家丫鬟。四女皆是倾城之容貌,众位在场的粉妆女子黯然失色,嫉妒和无奈溢于言表。
走到众人竞猜的灯谜前,四女瞥过一眼,又转身向前面的庵堂踱去。
而众男子纷纷呆滞,目送着四位女子离去;在场的十数位粉妆少女扯着衣襟,为此行径露出气愤之色。
转过回廊的时候,四位女子其中的两位拥簇着年龄最小的少女,边走边道:“三妹,那个谜底是什么,你猜到了吗?”
绿裙少女俏笑着摇了摇头。
三女簇拥年幼的妹妹,一直鼓动着她不必羞羞掩掩。
“说嘛、说嘛,小柔!”
女子淡淡地唉了一声,似乎无可奈何地轻声说:“姐姐们大概也猜出来了,应是纸鸢吧!”
旁边的蓝袄少女紧紧拥了拥绿裙少女,捏着她的琼鼻道:“就知道小妹最聪慧了,姐姐们快给比下去了,呵呵!”
洪宇竟愣在原地,猜测着谜题,不禁喊出:“猜到了,想来是风筝无疑!”只见绿衣少女转过头来,向他这边遥遥地望了一眼,美目闪动,巧笑倩兮,不知不觉就走远了。绿衣少女转过前面的阁楼,向他这边遥遥地再次看了一眼过来,玉簪花摇曳,巧笑倩兮,不知不觉洪宇的心也摇曳了。
那一眼,望穿万水千山,似整个世界都颠倒了过来,洪宇心神浮动,喃喃自语道:“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十七年的韶华,他的心,却在这一刻猛然悸动了!
只是袖间的什么东西动了动,轻咬了他腰间一口,是一只红色小蜥蜴。
原来先前那位萌兽控公子哥的爱宠钻进了洪宇的袖口,他四处找寻不得急得满头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