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一百年,八月四日,下半夜
通往艾尔哈拉的神圣大道上,一个老人骑着驴,悠悠地前行,一旁牵驴的少年昏昏欲睡。
“这条段大道全是上等的红砖铺设的。”老人感慨。
“老师你的眼力真好。”少年打了一个哈欠。
柏木的手杖硬生生地敲到少年的头顶。
“咚”
少年捂着头向老人抗议:“老师你再这样乱敲把我敲傻了,那就没人继承你的学识了!”
“挺好,没人继承好过让一个傻子来继承。”
“我是说你快把我敲傻了!不是说我就是一个傻子!”
“我看你现在和傻子区别也不大。桑丘,让他知道他到底有多傻。”
缓缓迈步的老驴听到主人的话,前蹄用力踏向地面,发出的声音干脆,和之前一段路上的声响完全不一样。
老驴斜斜瞥着少年,眼中满满地鄙夷。
“我早就听出来了!”
“那你还真是厉害啊!”
“老师,你不要总是这样讥讽我,这是我意志强大能承受得住,万一那天我被你整崩溃了......”
老人接过话茬说道:“桑丘,他要是傻掉了,我就让你做学徒你说怎么样?”
老驴不屑一顾地低声一嚎。
柏木的手杖硬生生地敲到驴子的头顶。
驴子泪眼汪汪地转头,希望能得到少年的安慰,然而看到的确是他在一旁幸灾乐祸,更委屈了。
明亮的月光撒到地上。
漫长的大道在大地上遥遥地延伸出去,既看不见前路,后路也早已消失在黑暗之中。
大道两旁的树林枝叶茂密,被微风轻吹,响起沙沙声,这样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就像是森林吟唱的摇篮曲。
少年很快又垂下眼皮,双手紧紧握住缰绳,本能地跟在驴子的后面。
一老一少一驴,一片月光,一阵树叶声。
慢慢地,
悠悠地。
老人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发出咔咔的响动。
柏木的手杖地打断了少年短暂的美梦。
“老师,你就不能让我休息一会么?”少年抱怨道。
“看地上。”
少年向地面看去。
之前连形状也很难辨认的影子,现在在道路上被拖得很长,少年心领神会地望向天空,不久之前还高挂当中的月亮现在低矮地停在了天边。
或许再过没多久,月亮就要消失了。
而黎明也就要到来了。
这也意味着走了整整两个月的旅途很快就要到达终点了。
艾尔哈拉,艾尔哈拉。
在他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艾尔哈拉,很快就要从梦境来到现实了:
屹立千年的安东尼奥之门;
高耸的艾城钟楼;
见证了帝国兴起的晨钟大厅;
诞生了无数勇者的荣耀角斗场;
整个中部大陆最大的教堂:艾尔哈拉大教堂;
整个帝国最古老的教堂:十字路教堂;
当然还有那每一块砖头都在述说传奇的艾达巷。
少年摇晃自己的脑袋,努力振作起精神。
“你很高兴嘛。”老人说。
“那当然!”少年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
“别高兴过了头,现在还是战乱中。”
“之前遇到的行商们不是都说巫师撤退了么?”
“巫师撤退了他们还跑什么?”
“可能是害怕蛮子吧。”少年猜测道。
“蛮子会吃人?”
“巫师也不会吃人啊!”
“哼。”老人嗤笑一声:“谁告诉你巫师不会吃人的?”
“巫师居然会吃人!”少年震惊了!
回应他的是柏木手杖,老人学着少年的表情说:“你居然真的这么蠢!”
少年不服地揉着头上的包,说道:“那老师你说,巫师也撤退了,蛮子也不危险,这帮商人还跑什么?”
“你认为巫师真的撤退了?如此巨大的军事行动,还没开打就跑了,你不觉得奇怪?”
“可能是蛮子的名声太坏了吧?”
“你到现在还以为蛮子是去抵御巫师的?”
少年一脸讶然:“那他们是去干嘛的?”
老人叹口气,无奈地看着他说道:“平常就叫你要多看书,你看看你刚刚说得都是些什么话?”
“我一直在看书啊:《几何》、《起源》、《论世界的形成》......”
“政治学的书你一本没看?”
“呃......你要求的都还没看......”
老人反而笑了,无奈地摇头道:“原来如此。”低头漠然沉吟了一会才对着少年说:“来,现在这堂课我给你补上。我问你答:艾尔哈拉的总督是谁?”
少年不解道:“艾尔哈拉没有总督。”
“为什么?”
“艾尔哈拉是自由都市,不是行省。”
“艾尔哈拉的面积比中陆的三个行省加起来都大,为什么还不是行省?”
“呃,这个是因为......”少年想了半天。试探地问道:“是因为艾尔哈拉曾经是帝国的都城?”
“部分正确,想想艾尔哈拉的西面,再想想东面。”老人提示道。
“西面?东面?西部行省和帝国?艾尔哈拉被夹在了西部行省和帝国的中间......所以......”少年依然是试探着问:“所以他可以自由地在两者中做选择,所以为了让他偏向帝国我们必须给予他优惠,这个优惠就是帝国把他列为自由都市而不是行省,是这样么?”
老人很高兴,他点点头示意少年继续。
得到老师的鼓励,少年也越来越自信:“所以艾尔哈拉的税收、裁决、刑法甚至爵位的承袭所有一切事物都是当地的贵族自己裁决。帝国根本没有派驻官员!帝国根本不能派驻官员!这样的结果就是......”他吃惊地看着老师:“帝国根本没有对于艾尔哈拉的控制力!”
老人很满意。他笑着说道:“蛮子就是帝国的控制力。”
少年恍然大悟,再看看微笑着的老师,吃惊的说道:“所以大主教把老师派到这里......”
老人摇摇头:“从道理上讲,蛮子代表皇帝的态度,我代表大主教的态度。然而事实上蛮子只代表他们自己的态度,而我们......”
“我们难道不代表大主教的态度么?”
老人哈哈大笑:“我为什么要代表别人的态度?甚至,我为什么需要表达明确的态度?”
“老师你的意思是?”
“你没有发现么,大家一直觉得艾尔哈拉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西边,要么是东边,实际上他们一直都有第三个选择。”
少年难以置信地试探说:“独立?”
老人点点头:“看看巫师们最近的表现,你就会明白了。大战前怎么会毫无道理的撤退?那根本就不是撤退,他们是在等待,如果艾尔哈拉脱离帝国独立了,那就没有必要攻打。到时,巫师的大军可以直接跨过艾尔哈拉城,向东部进军。”
“那我们是去阻止他们独立的?”
“皇帝陛下希望蛮子能禁锢住他们。大主教希望我能阻止他们。事实是:在之前的情况下让他们保持在帝国内部对我们是有意义的,然而现在......”老人认真地看着少年,严肃地说:“艾萨克,你要明白,帝国从来就不能代表圣教。”
艾萨克点头,也严肃的回应:“我明白,老师。”
“孩子,看看你脚下的大道。千年来这条大道就和今天一样静静地由帝都延伸到各个行省,千年的时间削平了山峰,填满了大湖,可这条道路从未荒废一天,你知道原因吗?”
“因为这是帝国的神圣大道,是帝国最重要的补给线。”
老人笑了:“这只是帝国的大道,却是我们的神圣。”
“神圣......大道......帝国的大道,我们的神圣......”艾萨克嘴里念念有词。
“对,帝国的归帝国,我主的归我主,这就是这条道路存在千年而从未荒废的原因,你永远不要忘了这一点。”
看着自己投影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艾萨克心中升起许多情感,有一些神圣感,有一些自豪感,有一些使命感,还有一些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怀疑。
迎着慢慢黯淡下去的月光,一个人从两旁的树林中猛然穿出来,扑腾着向前打了一个小滚,爬到了大道上,这个人悄无声息地爬起来,冷静地看着身前的艾萨克。
老驴和老人纹丝不动。
可艾萨克被突然出现的人惊吓,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一跃。
老驴别开头,“呼哧”出气,就是嘲讽。
少年轻恼地看向挡道之人。
这个人身材高大,大半部分脸隐没在阴影之中,剩下的一半棱角分明,他披着带斑纹的兽皮披肩,披肩搭在粗麻的衣服上,宽大蓬松的裤子只延到膝盖下面一点点,一切都分明不是帝国人的打扮。
蛮子!
艾萨克突然想起书中的描述。
这是一个标准的东方蛮族!
他心中警铃大作,一时各种想法在他脑海中层出不穷:
来谋杀我们?艾尔哈拉沦陷了?蛮子倒戈了?条约撕毁了?蛮子撤军了?艾尔哈拉真的独立了?
和少年不同老人面色如水,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蛮子,没有说一个字。
蛮子却有话要说。
这个高大的蛮人张开了嘴。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在他张开嘴的一瞬间,月关下他的影子骤然收缩,像缠蛇一般扭曲着蜿蜒着沿着他的脚,沿着他的身躯,爬上了他的肩,狠狠地扼住了他的喉。
蛮子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感受到深深地窒息感,他本能地伸手抓向自己的脖颈,却什么也抓不到。
因为扼住他咽喉的正是他自己的影子。
狰狞地影子用力拉扯着蛮人,被扯住的蛮子像是被巨力敲击的钉子,一截一截,迅速沉入大地中。
蛮子甚至没有来得及惊慌就消失了。
一切就在瞬间。
艾萨克惊恐地看看蛮子消失的地面,又慌神地看看老师。
老人依然平静。
带着凝重的平静。
“马丁老师!这是什么!”艾萨克的声音带着丝丝颤抖。
老人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开始传诵。
低沉而苍劲的嗓音承载着古老的经文,向八方传去。在传诵声中,逐渐黯淡的月光闪耀着明亮起来。
蛮人刚刚消失的地方被月关照射着,冒出一丝白烟。
一条细细的暗红的线,浮现出来,从大道上延伸到旁边的树林中。
艾萨克惊诧的脸渐渐沉下来:“污秽之物?”
老人翻身下驴,沿着红线向树林走去,艾萨克赶紧跟上。
“最污秽的。”老人用柏木手杖将面前的野草翻倒一边。
“血族?”艾萨克一脸不可置信地问。
看着草丛中那条若隐若现的红线渐渐清晰,老人摇摇头:“我也希望只是血族。”
听到了老师话,艾萨克震惊地看向前方的那一片
漆黑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