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车在胡桃的公寓楼下停住。
她尚未醒来,脸侧向右侧的车窗,眼睑锁住瞳孔,睫毛投下阴影,面孔映在玻璃之上,月光和红晕重叠,异常地美,朦胧诗意。
邢赬看一会儿她,转而自己也闭上了眼。他的疲惫沉沉地落下来,昨夜参与一场商宴,回程中绕路看了胡桃,之后回到居住之处工作至凌晨三点,早上七点半又匆忙起床。时间于他是怎么也不够用的,高中之后,他极少在十二点前睡过觉。而现在却意外安心,没有拖沓完不成的事务,没有忙着要去见的人,没有难以挥去的紧迫感。好像,汽车里面弥漫着一种让人沉下去的安静,同月光发酵,让人睡去。
两个人的呼吸错落有致,一曲合作默契的奏鸣。
不知道是谁先醒,起身注视身旁之人的面目,而后又打个哈欠,再沉沉睡去,没有人愿意打扰这样布满月光的浪漫。
夏日的天亮的很早,两人一前一后被日光照醒,“噗嗤——”相视而笑。
“你睡觉的样子好丑噢!”
“哇你竟然偷看我!”
两个人在推搡中走进电梯,成人的约束在初阳之中褪去,彼此取笑彼此吵闹,仿若浸在蜜糖之中的恋人。
“咔擦——”钥匙旋转,门被打开。邢赬脱下西装外套放在沙发一旁。
“你来刷个牙洗个脸,我帮你去拿新的牙刷。”胡桃在卫生间的储蓄壁橱里拿出一只淡蓝色的新牙刷给他,他拆了包装,用热水冲洗一下,挤了牙膏,牙刷刷毛和牙齿摩擦蹭出泡沫,胡桃和他并肩而立,做相同的动作,眼睛看镜子里的对方。两个人刷牙都刷的特别慢,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习惯这样而已。手腕上的秒针走过四五圈,漱口的时候两个人同时弯下去的头被撞到,以女生一句“不好意思”匆匆告终。
邢赬很随意地洗了把脸,水从手腕流进被挽起的袖口,留下很快就会消失的淡淡水渍。他走出卫生间,穿过客厅走向厨房,先是打开冰箱看了看之中有些什么食材,数个鸡蛋,一包意面,一包荞麦面,一包开了口的已经吃掉一半的细挂面,拆过封的咖喱调味,两个番茄,一大包用保鲜袋装起来的沙拉蔬菜,一罐芝麻豆腐沙拉酱和一罐番茄酱,一罐白腐乳,一碟用保鲜膜封起来的酱瓜,大罐鲜奶。下面抽屉里也塞满了瓶瓶罐罐的豆子和米,条状的年糕和妈妈包来的团子。看来是认真对待每一餐吃食的姑娘。邢赬拿出细挂面和鸡蛋,做两份简单的甜汤挂面(不知道怎么用书面来表达这种面)。面被摆在餐桌上,腾起热气,胡桃被香气吸引而来。
“咦,你做好早餐了呀?你竟然还会做早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胡桃卸了妆以后往脸上拍打水和乳液,她从房间里探出一个脑袋。散下来的头发在脑后随意绾起,端庄静美,很岁月静好。
“我马上就好。”脑袋缩回去,最快速度卸妆洗脸。三两分钟,她就拖着人字拖噌得一下坐在餐桌之前,鼻梁上架了一副金丝的圆框眼镜。邢赬拉开她对面的椅子坐下,递筷子给她。从胡桃那射过来的太阳光让他微微恍惚,光线透过她微乱的发丝,所有轮廓都浸在光里,此刻真美。
“我开动啦!”她冲他一笑,低头吃面。热气给镜片蒙上一层雾,很快消散,又很快再次布满。戴着眼镜的胡桃就像个学生,八九年前的她,眼前的样子和邢赬想象中的少女重合,有一点呆,特别可爱。
她吃面食特别慢,邢赬很安静地看着她吃。时间在静默中溜走,毫无知觉。直到手机铃声响起,邢赬接了电话,生意上的事情。
挂了电话后他拎起沙发一旁的西装和胡桃告别。
“再见。”
“再见。”
成人方式的道别简洁明了,不拖泥带水,不夹带感情。或者说,两人都压抑感情。
周一的空气呼吸起来第一次那么畅快。胡桃换上一身运动服奔跑在小区步道上,辛鲜正好早起,牵来的大白狗甩开辛鲜,跑在胡桃身侧,一下前,一下后,停下来的时候又摇摇尾巴,黑溜溜的小眼睛看看胡桃,又瞅瞅远处无动于衷的辛鲜,而后溜地一下原路线跑回,立在辛鲜身侧乖乖坐着。
“hi,阿桃。”
“早上好啊。”胡桃在慢跑中经过辛鲜,简单招呼。
-11-
日子很快过去。之中和邢赬见过数面,商量工作事宜,也借口工作一同吃饭散步谈天,一同熬过一次夜,我在他家阳台裹着被子看星星看到睡着,在凌晨时分看见两颗流星,没来得及许愿。他在书房的灯下工作,手中的笔刷刷动着,电脑键盘也不时被敲响,男人的眉头时而皱紧,又时而舒展。清晨苏醒的时候我躺在他的床上,他在我身侧和衣睡着,呼吸均匀。
我仔细看他,五官俊朗,也恰到好处的柔和。眉毛浓黑且锋利,这是他脸上唯一的戾气,眼睛却是与之相对的温柔,在熟睡中合着。
那个时候我真正明确心意,我喜欢他。
秋意渐浓。
街边的栗子早就开始叫卖。炒好的栗子用厚实的棉布盖着保温,一掀起就有香味钻进鼻孔,让人不得不去念想这种甜糯糯的味道。
傍晚我常在路边闲逛,一次突发奇想地换一条回家的路,路穿过一个公园。就在那个公园里撞上过去的,我看到他坐在小径边长椅的一侧,肩上靠着一个姑娘,姑娘怀里抱着一袋糖炒栗子。
他的手不断的伸进栗子袋里,一颗栗子,用大拇指指甲按压出一个一字,咔擦,外壳破裂,露出暗黄色的完整的栗子肉。已经到吃栗子的季节,离开中国以后似乎再也没有这种甜糯糯的味道。我在心里万分怀念,怀念烫手的栗子,也顺便叶公好龙地怀念一下很久以前的我和生活。
我很快步地从他们身边走过,风灌进风衣里簌簌作响,六公分的皮靴跟敲打地面,碾压刚落的黄叶。
风也顺道灌进我的鼻腔和口腔,一个寒颤,回忆袭来,击中心口,低温使痛意麻痹,不那么让人在意了。那时候我还是少女,很少离开这里,不到处远走,不直率乖张。我很喜欢他,那个年纪,人人都会喜欢一个柠檬薄荷味情深又浪荡的男孩,刺激感觉,氤氲视觉。我曾经离他很近,朋友以上,但无法成就恋人。我问他为什么,他却说你是个好姑娘。
第一次和他一起吃糖炒栗子是在高二的深秋,他说栗子这么麻烦的东西你为什么喜欢吃,我看他从我怀里拿一颗栗子放到嘴前用牙齿开口,再用手指剥壳,栗子肉很少有完整的,总是一分为二,留下粗糙的断层。我笑他,你这样吃栗子当然麻烦喽。我把一整袋栗子塞进他怀里,手伸进去拿一颗栗子,用大拇指指甲按压出一个一字,咔擦,外壳破裂,露出暗黄色的完整的栗子肉,然后塞进他嘴里。
“哇,你好厉害,完整的诶。”
我狡黠地看他,“作为回报,我命令你剥栗子给我吃哈哈哈哈。”
他真的给我剥过很多很多栗子。
有人搭我的肩,将我拉回现实。一张俊朗的脸,下巴高过我的额头,头发重新变黑,剪得很短,是那个公园长椅上的男人。
“阿桃,真的是你啊。你变化好大,我差点以为认错人了。”他的嗓音是洪亮的,很有辨识度,听过就很难再忘,可能这和他的俊美也有关系,这张脸,见过也不能再忘。
“你给她们剥栗子的时候会想起我吗?”我仰头看他,说完便后悔。转回去继续往前走,急急忙忙的。
“会。”我好像听见了这个字,也可能是幻听。反正也没什么意义了。
有部电影也是和他一起看的,剥栗子时候的咔擦响声。
“心花怒放的声音。”
“不,是心碎的声音。”
我好像明白了。
剥栗子的男人是初恋,吹开懵懂的人。
我定义他是只负责被爱的人。很多女人迷恋他的外表和颓废气质,情感上藕断丝连。高中毕业以后和他断了联系,偶尔听到别人断断续续地提起过,不远万里跑去美洲玩赛车受了伤,去瑞士静养时又一个人跑去布鲁塞尔,在欧洲土地上逗留和创作。我们都被同一片大陆的风吹过,这是那以后我和他之间仅有的联系了。
他懂艺术,创作以恋爱为脚本,每一个女人都被抽象的画进画里,写进诗里。我不清楚他是否真真正正的爱过那些女人,但的的确确他爱的很少,得到和给予没成正比,他在他的爱情里恣意妄为,主宰一切。我声称这种爱情变质,但在我没想明白这些以前,我也想得到他的爱。想明白这些花了很久,后来我爱过很多类型的人,在一次次全身心投入的恋爱中得出经验,十几岁时的喜欢是被猎奇吸引,而非磁场之间的共振。
两个人产生共振,共振即是感情。